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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裡的人來自於大陸的許多省份,他們原本各自有根深柢固的風俗習慣,比鄰而居之後,這些風俗習慣也相互融和,最明顯的就是飲食習慣。我住的眷村裡有一個幾乎全年無休的市場,裡面的各家小吃店、各色食物就像是一個「小中國」,與老闆們各自的濃濃鄉音相得益彰。

座上客也是南腔北調,只是他們雖然什麼都吃,卻會挑剔口味的道地程度,甚至食物名稱的正確與否,例如,應是「打滷麵」而不是「大滷麵」,應是「合頁餅」而不是「荷葉餅」……。「名稱都能說錯,一定是一個二百五做的,口味如何可想而知。唉!背井離鄉、一切克難,將就著吃吧。

眷村第二代的我們在「小中國」的環境裡長大,也受到長輩的影響,從小就不排斥各地的食物,而且心裡也有「道地」之分。例如東北酸菜白肉鍋、北京炸醬麵、上海蟹殼黃、揚州湯包、湖南臘肉、南京鹹水鴨、山西刀削麵……,絕對就是黃金招牌、不二之選;外地人就算敢賣,也不敢標榜「源出正宗」。

即使是1949年之後、由外省人在台灣打響名號的牛肉麵,也有區別。市場裡有三家店都賣牛肉麵,老闆們來自不同的省份,想吃辣的,就要去四川老闆的那一家;偏好原汁原味的,就要去甘肅回民老闆的那一家。至於山東老闆的那一家,雖然湯濃肉厚、麵也勁道,卻會互相搶味、賓主不分,所以我們會吃牛肉湯配熱饅頭,他家還有一道私房菜,把蒜頭拍碎了拌豬頭肉,更是一絕。

我還記得市場裡面有一位賣「山東大餅」的,餅像汽車的輪子那麼大,足有10公分厚,可以零買,要多少、老闆就切多少,論重量算錢。它的口感非常紮實,儘管不甜不鹹,沒有什麼味道,可是愈嚼愈香,又耐貯存,我們常買來當作乾糧,特別是出去玩又沒什麼錢的時候。

然而老闆說它是「山東大餅」,卻招惹來一位山東老鄉的不滿:「山東的大餅是蕎麥做的,薄薄的一大張,我們用來裹大蔥、甜麵醬吃。陜西的大餅才是這個樣子,『關中八怪』之中就有──大餅像鍋蓋。

註:關中八怪/‧麵條像褲帶

‧大餅像鍋蓋

‧辣椒是道菜

‧板凳蹲起來

‧盆碗分不開

‧房子半邊蓋

‧姑娘不對外

‧唱戲吼起來

之後又有一位陜西人也發表意見了:「在陜西也不叫大餅,叫『鍋盔』,豈止像鍋蓋,簡直就像桌面那麼大,那是唐朝修築『乾陵』時發明出來的……

眷村裡沒什麼新鮮樂子,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讓大家議論紛紛,結果是老闆不勝其擾,乾脆把它改名為「大餅」,也算是息事寧人了。之後他又推出了甜的大餅、蔥花大餅,以及牛奶、草莓口味的大餅,大家就不再有意見了,而且還挺受歡迎的。讀大學時,我在台北街頭又看到這種大餅,妙的是它也叫做「山東大餅」,令我回味無窮。

眷村裡的人,尤其是老兵們,總是自誇曾經走南闖北,吃的多見的多,已經八風吹不動、見怪不怪了,因此生活態度幾近雜亂無章。然而儘管如此,他們的內心裡卻有一道最後防線,對於「似是而非、掛羊頭賣狗肉」的情況,他們是非常鄙視的:「男盜女娼有什麼不好?好死總不如賴活著;但是如果還滿嘴的仁義道德,那就是下三濫!要貞節牌坊、就別出來賣!

在我們村子裡最常被鄙視的,是在司令部擔任採購工作的薛伯伯。薛伯伯在社會上的人面熟,三教九流都有交情,有一次司令部舉辦中秋節聯歡晚會,依照慣例,是安排海軍的藝工隊來表演,然而新上任的司令卻心血來潮,想要辦得空前熱鬧,於是薛伯伯硬是從台北請來八位影視明星,給司令做足了面子。

薛伯伯的辦事能力無庸置疑,交辦的任務幾乎沒有他做不到的,所以才佔了這個油水充足的肥缺,大家都沒話說,私下拿回扣也無妨。但他卻把長官們矇在鼓裡,還敢堂而皇之的上台接受「軍中楷模」的褒獎,也面無愧色的發表演說,一副高風亮節模樣,就讓人看不下去了。

然而氣歸氣,薛伯伯是司令面前的紅人,誰能把他怎麼樣?當著薛伯伯的面也不好說什麼,事不關己,誰又願意去招惹他呢?也因此,涉及薛伯伯的議論,最後往往是以「善惡到頭終有報」收場。

對於我們這些孩子們來說,「薛伯伯貪污與否」更不關我們的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們看到的薛伯伯,是一個意興風發、出手闊綽的長輩,他家很早就買了冰箱、電視,茶几上永遠有蘋果、可樂、啤酒、洋菸,在那個年代的台灣,這些東西都是相當稀罕誘人的。我們更喜歡在小吃店與他不期而遇,「來來來!每人一碗牛肉麵、兩顆鹵蛋,薛伯伯請客!

薛伯伯關照我們,和他的獨生女「毛毛」有絕對的關係。薛伯伯的工作忙,薛伯母也經常陪著長官的太太們應酬,都很少在家,毛毛可以說是我們陪著長大的。順帶一提,某些村裡的長輩也說「毛毛就是薛伯伯的報應」。

在毛毛之前,薛伯母因為應酬太多、疏於休養,曾經流產過三次,好不容易生下毛毛之後,毛毛又三天兩頭生病,每次生病都免不了要去醫院掛急診。於是有人建議把毛毛打扮成男生,剪短髮、穿褲子,可以騙過索命的黑白無常。

我不知道毛毛是因為這樣而誤認了自己的性別,還是因為從小就跟我們這群男生玩的關係,總之她真的一點都不像女生,不抱洋娃娃,也不玩「家家酒」。當然,我們也從未把她當成女生,飆車、打球、下河抓青蛙、上樹摸鳥蛋,她都跟著我們一起撒野,打架更是不含糊。

聽說毛毛剛出生時,手臂和腿上的毛就很長,所以小名才會叫做「毛毛」。起初大家以為那是胎毛,不料長大了依然有;上初中以後,隨著身體發育,毛還愈來愈黑了,連嘴邊的汗毛都黑得像是鬍子。又因為經常和我們出去瘋的緣故,毛毛不僅膚色古銅,肩闊膀粗,又有結實的肌肉,比許多男生還健壯呢。

毛毛的個性也像男生一樣的莽撞衝動,生氣就開罵開打,開心就大笑大叫,毫無遮攔;夏天的午後,她能脫得只剩下內衣,還叉開腿躺在沙發上吹電扇,家裡有沒有外人在?一概不管,連薛伯母都看不下去了:「妳這是什麼樣子?好歹也遮掩一下吧!」毛毛卻左耳進、右耳出,依然故我。

每次和鄰居說起這個寶貝女兒,薛伯母就搖頭:「真是拿她沒辦法,大概是天生的花木蘭命!」鄰居有愛開玩笑的則會說:「投胎的時候太心急了嘛,還沒裝上『把兒』就跑出來啦!

以現在的觀念來看,「女人像男人」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在當時的眷村人觀念裡,男不男、女不女簡直就是怪物,是祖宗缺德、父母造孽,就算是「巾幗不讓鬚眉」也多少要有一點女人的媚態,不能連外型都像男人吧。「毛毛是薛伯伯的報應」的說法,就是這樣來的。

毛毛從小就功課不好,是「翻開書本就想睡覺」的人,小學、初中在我們的幫助之下勉強過關,接下來我們都進了高中,她當然考不上高中,進了一所風評很爛的技術學校去「單打獨鬥」了。起初我們都不擔心她會怎麼樣,雖然她讀的那所學校以「出產太保太妹」聞名,但以毛毛的體格和脾氣,能欺負她的人大概也沒有。但我們確實想錯了,因為毛毛竟然打遍校園無敵手,變成了霸主。

薛伯伯的家裡永遠都有菸酒,以前毛毛就會偷偷抽點喝點,有時爸媽聞到她身上有酒味菸味,我們還幫她圓謊,把抽菸喝酒的事情都攬到我們身上(在眷村裡,男生就是有資格抽菸喝酒,女生可不行)。進了技術學校之後,不到一年,毛毛已經肆無忌憚的公然抽菸喝酒了,爸媽也管不了她,只得任由她去。

有一天,毛毛帶著幾個嘍囉曠課,在操場的司令台上抽菸、玩撲克牌,被訓導主任當場逮到。嘍囉們嚇得像老鼠見到了貓,毛毛卻大言不慚的說「教室裡面太悶,想睡覺,所以才到操場上吹風、等放學」。

訓導主任決定找薛伯伯、薛伯母來學校談談,幾次都約談不到,於是在週末直接登門拜訪。當天薛伯伯正在家裡宴客,席間杯觥交錯、煙霧瀰漫,毛毛列位其中,紅著臉、叼著菸找人划拳。看到這種陣仗,訓導主任的話到嘴邊就嚥回去了,因為他還看見賓客之中有一位是現任的市議員……;結果訓導主任也應邀入座,喝了個賓主盡歡。

從此之後,毛毛在學校裡抽菸就被「默許」了,癮君子老師也知道「斷糧」的時候可以找毛毛要菸抽。對於「毛毛不想上課就不上課」的情況,老師也寧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教室裡有她不多,沒她還更好。

薛伯伯曾經擔心毛毛會畢不了業,因為毛毛的學業成績始終達不到標準,他還再三拜託訓導主任多加關照。但毛毛的體育成績卻出類拔萃,屢屢在女子競賽項目之中表現突出(我也不信有哪個女生能勝得了她這位女泰山),為學校贏回了許多獎盃。於是毛毛的五年技術學校生涯就這樣安然渡過了,畢業的那一天,訓導主任還對毛毛相當不捨呢。

毛毛畢業的那一年,我們都已經讀大學了,雖然她也可以繼續升學,但憑她的學科成績,這根本是天方夜譚;訓導主任曾經想幫毛毛報考體育專科學校,也因為學科成績達不到錄取標準而敗下陣來。

薛伯伯的人面熟,幫毛毛介紹一些文書或售貨員之類的工作,全部都是沒上幾天班就被辭退了,因為毛毛的精力過盛、脾氣又壞,總是和人起衝突,還曾經把對方的門牙都打掉了。最後是把毛毛安排到建築工地去上班,這可對了毛毛的胃口,她與工人們相處得極好,菸酒檳榔來者不拒,粗話也講得溜,工頭都對她讚不絕口:「毛毛一次能扛兩包水泥,你們這些男人真是白活了。

毛毛在工地裡如魚得水,雖然賺的錢都被她拿去請客了,一毛錢也沒剩下,然而只要她過得愉快,又有正經的工作,別再三天兩頭惹禍鬧事、讓父母操心就行了,薛伯母也樂得眼不見為淨,好在家裡並不靠毛毛的薪水過生活。

只可惜這樣的好日子並沒有過得很久,在我們大學畢業、去服兵役的期間,毛毛又出狀況了,這一次可真是驚世駭俗──毛毛「愛」上了工頭的女兒。

工頭的女兒名叫小雪,人如其名,長得嬌小玲瓏、白白淨淨。她高中畢業之後沒考上大學,就跟著爸爸在工地裡做一些簡單的出納工作。工人們常趁著工頭不在的時候捉弄小雪,說一些曖昧的雙關語,也沒惡意,只是愛看她臉紅生氣的樣子,這時毛毛會挺身而出:「都給我滾!想女人就回家找你妹妹去!

小雪的個性內向,遇到這種事情還真不知要如何應付,因此很感激毛毛為她解圍,她常私下塞給毛毛一些零食,下班後也會一起去看電影、逛街。工頭原本很放心讓小雪跟著毛毛,直到有一天晚上,小雪哭著跑回家,一問之下,才知是毛毛強吻小雪,把她嚇壞了。

工頭再怎麼欣賞毛毛,也不敢接受這樣的女婿吧?於是他安排小雪回鄉下的老家唸書,準備考大學。毛毛失戀了,無心工作,工頭也批准她辭職。離職的當天晚上,工人們為毛毛餞行,大夥買了酒菜,在工地裡吃喝起來……。第二天的上午,毛毛帶著滿身的酒氣回家,薛伯母問她怎麼沒去上班,毛毛說她不幹了,昨晚跟同事們喝了一夜,現在頭痛得要命,就回房去睡覺了。

之後的一個多月,毛毛每天都待在家裡喝悶酒,足不出戶,薛伯伯雖然又幫她安排了工作,毛毛也懶洋洋的不肯去上班。「毛毛不出門了」可真是一件反常的事情,薛伯母愈想愈不對勁,她直覺反應是一定出了事,於是推掉許多應酬,在家盯著毛毛,終於被她發現毛毛的飯量大減,還常常嘔吐──毛毛懷孕了。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薛伯伯先找上了工頭,問明白毛毛離職的原因;又找來給毛毛餞行的那幾位工人。從工人的口中得知,那天晚上毛毛好像是心情不好,因此酒到杯乾,醉得七葷八素,然後又發起酒瘋,脫光了衣服和每一位工人抱著跳舞,大家都被她搞得血脈賁張,才會做出糊塗事;至於孩子的爸爸是誰?在場的每一位工人都有份。

男人婆搞同性戀!又未婚懷孕!孩子的爸爸還有好幾個!這一連串的事情把薛伯伯氣得七竅生煙:「妳真是丟臉丟到家了,趕快去把孩子拿掉!我就算是絕子絕孫,也不要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毛毛反而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父女倆為此吵得劍拔弩張,最後毛毛使出殺手鐧:「孩子是我的,一切我說了算,你再囉嗦,我就到你的辦公室嚷嚷,看你還有什麼臉待下去!

這一招果然奏效,薛伯伯真的不敢再說了,但事後愈想愈嘔,而且即使這樣能相安無事,也只是暫時的,毛毛的肚子會一天一天變大,終究是紙包不住火。薛伯伯畢竟也怕醜事張揚開來,他不敢去問熟識的醫生,而是透過關係私下尋找打胎藥,最後是從一位鄉下老中醫那裡弄來了一小包藥粉,溶在飲料裡,趁毛毛喝醉時騙她是醒酒茶,讓她喝下去。

隔天上午,毛毛被劇烈的腹部絞痛驚醒,發現下體大量出血,床上也已經是一片狼藉。她大聲呼叫爸媽,卻發現媽媽早就抱著新床單,一點都不驚慌,爸爸的嘴角還露出得意的微笑,毛毛終於猜到:孩子已經沒有了。她沒哭沒鬧,也沒發脾氣,安安靜靜的走進浴室去了。

接下來的那些天,毛毛仍然足不出戶,但也沒有再喝酒了,只是獨自坐著或躺著發呆,薛伯母準備了一些調養身體的補品,毛毛也都吃了。又過了一些天,毛毛的食慾明顯回復,臉色漸漸紅潤,也會幫忙料理家務、有說有笑了。但就在父母以為一切都步上正軌時,毛毛卻失蹤了,只留下一封信。

毛毛在信上說,她是一個披著女人外皮的男人,卻不是一個真的男人,因此小雪才會拒絕她的愛,讓她很痛苦。同事給她餞行的那個晚上,她狠下心試試看自己能不能當一個女人,結果真的可以,所以她想留下肚子裡的孩子,可是爸媽卻連女人都不讓她當,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了,因此決定離開,到別的地方尋求答案。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老天爺既然把她創造成這個樣子,這個世界上就一定會有一個地方可以容得下她。

從那天起,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毛毛了。其實在我們去讀大學之後,就不常與她聯絡,關於毛毛去工地之後的遭遇,還是我們服完兵役回來之後,才聽薛伯母說起的。當時薛伯伯的貪污案子犯了,被關進監牢,薛伯母也幾近瘋癲,神智清醒的時候,就會抓著人哭訴毛毛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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