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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老兵」的敬佩來自於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18801964)。他1903年畢業於「西點軍校」,1944年晉升為五星上將;「韓戰」(19501953)期間,麥克阿瑟是「聯合國軍」(共有67個國家組成,列入世界金氏紀錄)的統帥,但在1951年被解除了指揮權,隨後回國發表「老兵不死,只是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雖然功勳標炳,卻被迫告別軍旅生涯,但是絲毫不減軍人的傲骨與豪氣。

我住的眷村裡也有許多老兵,他們可不像麥克阿瑟那樣讓我敬佩。在我的印象中,村裡的老兵常常藉酒裝瘋、惹禍鬧事,也憤世嫉俗,儘管他們在清醒時偶而會說出幾句頗有哲理的話,不過大概也是道聽途說,或是從戲詞裡學來的,因為再往下說,就會怨語連篇了:「他媽的!你們能有今天,還不是老子拿命換來的?但你們看看我現在混到什麼德性!

近年來,倒是有一首「老兵不死」,唱出了一些老兵的心情,但我相信作者絕對不是老兵:

俺經過了年輕的歲月與風霜,好漢不提當年勇,卻紅了眼眶

孫女問我會不會玩「天堂」?我心想不久就要到那兒去闖一闖

俺最大的官也只有士官長,卻常常有一堆黑鍋要我扛

只要是不槍斃的、俺都沒話講,但要記得十個包子和一瓶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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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南征北討沒吃過一頓飽,俺還真的看過人參貂皮烏拉草

可惜俺的福氣只有「美而美」的漢堡,還好不用起個大早也吃得到

俺老了,但不會假清高,窮就窮,也不怕您笑

俺有一些、您想買都買不到,俺還真挨過媽了個屄的日本鬼子的砲

1980年之前,「還我河山、中興復國」仍是台灣的主流思想,那時我還是學生,在許多的文學作品及歌曲中,都讓我看到了大陸山川景物的描述,包括風靡一時的愛國歌曲「中華民國頌」,出現的地名都是青海、喜瑪拉雅山、黃河、長江(難道中華民國並不在台灣?),不過當時我並不覺得奇怪,反而令我對海峽對岸的「國土」更加嚮往。

老兵們來自大陸各省、也曾經轉戰各地,聽他們談論大陸風光,的確讓我好生羨慕,「那個草原可大了,騎快馬跑三天都看不到邊……,楊貴妃的華清池?老子在那裡泡過疥瘡……」我也很喜歡聽老兵們描述戰爭的情況,他們指著身上的每一處彈痕、刀疤,都能說出一段浴血的故事:「我一槍托就把他的腦袋砸爛了,像是一個爆開的西瓜,但他也給了我一槍,還好打偏了……

進入1980年代以後,台灣已是經濟起飛的工商社會,一切惟利是圖、講究生財賺錢,老兵跟不上這個步調,被抛入社會的最底層。但也由於老兵們的地位低下、生活貧困,進而産生的精神和行為的種種變態,興起了一批以他們為題材的「老兵小說」(或稱;老兵文學)。

著名「老兵小說」作家(鍾延豪、黃臉、苦苓、履疆、王璿……)的作品,我也讀過一些,當時我家已經搬離了眷村,它們勾起了我許多的眷村回憶。其中以「兩個爸爸一個媽媽」、「張龍趙虎」這兩篇(寫的是「兩位老兵共娶一妻」的故事)對我的感觸最深。

我的一位小學同學就有兩個爸爸,一個姓王、一個姓楊,我的同學跟「王」爸爸姓,他的妹妹則跟「楊」爸爸姓。

王伯伯、楊伯伯是軍中的同僚,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大約在「韓戰」結束的那一年,兩個人同時退伍,把退休金集合起來做生意,收購一些舶來品再販售,也就是商船船員們私下挾帶進來的化妝品、洋菸、洋酒等東西,在19501960年代的台灣,這些可都是搶手貨。

這兩位拜把子兄弟賺了一些錢之後,就想成家了。但由於兩人感情太好、一條褲子兩個人穿,以及「各娶一個老婆」的開銷太大,又怕兩個老婆合不來、會影響他們倆的生死交情,於是決定共娶一妻。

為了避免老婆尷尬,王伯伯也上了遠洋商船當船員。王伯伯出國期間,都是楊伯伯住在家裡,等到王伯伯回國之後,楊伯伯就搬到店裡去住,把家和老婆都「還」給王伯伯,倒也相安無事。而且王伯伯還可以自己帶舶來品回來,少去了中間的剝削,兩全其美。

我與王同學雖然從小學就認識了,但由於他不住在眷村裡,所以很少玩在一起。直到上初中時,我們才走得比較近,因為他家裡有一套四聲道的音響,而我那時正迷上了西洋熱門音樂……。也因此,儘管我對他有兩個爸爸感到好奇,卻也從未去仔細探詢過原因,畢竟那不是我去找他的重點。

後來,由於我常往他家跑,被村裡的一些婆婆媽媽們知道了,才有人跟我說王同學有兩個爸爸的原因,並告誡我「那不是個正常的家庭,可別被帶壞了」。在他家裡,我從未見過「王伯伯、楊伯伯都在」的情形,他媽媽更是特別,她不是在屋裡睡覺,就是邀朋友來打麻將,此外似乎沒有別的事可做,這跟眷村婦女的生活形態截然不同;最不一樣的是她濃妝、穿連身拖地的花色長裙。眷村婦女如果這樣打扮,肯定會被婆婆媽媽們罵到無地自容。

高三期間,我們都在拚命準備聯考,王同學卻經常約朋友去家裡開Party,我與他也漸行漸遠。在我上大學時,楊伯伯過世了,王伯伯觸景傷情,就帶著全家移民南美洲,也把楊伯伯的骨灰帶去了。

「弟兄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是老兵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們走過兵戈擾攘的時代,經歷過無數次生離死別的磨練,確實會把生死與共的交情看得無比重要,生死都可以共了,共妻又算什麼?

等到老戰友們逐漸凋零之後,老兵也意識到:即使自己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老戰友的地位,因而頓失生活重心;至於孑然一身又貧病交迫的老兵,豪情壯志都被消磨光了,更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他們或許連憤世嫉俗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想有一處可以安度餘年的地方,那通常是他們闊別了幾十年的老家。

章伯伯就是這樣的一個老兵。他行武出身,滿臉鬍渣,似乎怎麼樣都刮不乾淨,又有一身糾結的肌肉,看上去孔武有力,天不怕、地不怕。他平生只佩服一個人,就是先總統蔣公;平生也只有一個志願,就是跟隨蔣公反攻大陸、解救同胞,他的胳臂上還有「殺朱拔毛、反共抗俄」的刺青。如果有人批評蔣公或是說一些「反攻無望」的話,章伯伯一定會找對方理論,非逼著他把話收回去不可,甚至不惜動粗。

章伯伯是軍區裡的交通車駕駛兵,他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就只是早上載我們眷村裡的人進軍區上班,傍晚再把他們送回來,其他時間都可以待在家裡,空閒的時間非常多,也很熱心幫鄰居的忙。

他在家的時候,車子也停在附近的空地,鄰居如果須要用車,不論是結伴去逛街或是搬運重物,都可以請他幫忙,反正車子是公家的,汽油也是公家的,他還戲稱自己就是大家的「車伕」。因此儘管章伯伯的模樣嚇人,但他在眷村裡的人緣卻很好,待人也很和氣。

然而還是有一些人不怎麼願意和他說話,例如,崔叔叔原本跟他的兄嫂一起住,後來崔叔叔要結婚了,也在村外買了一棟房子,他請章伯伯載他去買家具,章伯伯卻要他把房子賣掉算了:「再過不久就要反攻了,在這裡買房子做什麼?回到老家,你還怕沒房子給你住嗎?」還有一次,白媽媽買了一件紗質的罩衫,很興奮的穿出來炫耀,章伯伯看了就搖頭:「真是會糟蹋錢,這種薄衣服,將來回大陸能穿嗎?不凍死妳才怪!」白媽媽氣得扭頭就回家了,章伯伯卻不明白她氣什麼,還覺得自己說的都合情合理。

197545日的晚上,蔣公逝世了。隔天一早,章伯伯從收音機裡聽到這個消息,就彷彿掉了魂一樣,發狂似的走來走去,口中不停的喊著:「誰要帶我回老家啊!」之後又聽說蔣公的遺體暫存在「國父紀念館」,他也要上台北去瞻仰遺容,還要一直待到416日移靈慈湖。章伯母勸他不要去,因為以章伯伯的收入來說,來回的火車票錢已經是高額支出了,章伯母平常還要接一些零星手工來貼補家用。章伯伯竟然把太太罵了一頓:「眼看著我連老家都回不去了,妳這婆娘還跟我計較這點錢,真是氣死我了!

從台北回來之後,章伯伯就失去了生活重心,整天唉聲嘆氣,也常常誤了開交通車的時間,不久後就被軍方要求提前退役了。靠著章伯伯的那一點微薄的退休金利息,實在不夠維持家裡的開銷,於是他託鄰居幫忙,安排到幼稚園開娃娃車,並兼任幼稚園的清潔工友。只是章伯伯思念老家的心情依然,等到章伯母因病過世之後,他更是幾乎不曾再笑過了。

1988年開放探親,倒是讓章伯伯的精神為之一振,但是也沒有維持多久,因為他根本湊不出這一筆路費。等到陸續有鄰居去了大陸,也帶回了老家親友的消息與照片之後,章伯伯突然狠下心來,把存在銀行裡的退休金一次全領出來,又向過去的長官借了一些錢,頗有「不回去看看、死不瞑目」的決心。

章伯伯也擔心去大陸時,胳臂上的「殺朱拔毛、反共抗俄」刺青會給他惹來麻煩,又再一次狠下心,用燒紅的刀把刺青都割掉了,也不等傷口痊癒,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機場。鄰居勸他多休養幾天再走,章伯伯還說:「小意思,這點皮肉傷算什麼?想當年……

就這樣,章伯伯踏上了返鄉探親之途,但是從此就沒有再回來了。事後鄰居在他家裡找到一封信,是章伯伯留給借錢給他的長官的,信中提到他已經打定主意埋骨故鄉了,長官對他的恩情,他來世做牛做馬再報答……。

從軍閥割據到國共內戰,中國幾乎無一寧日,老兵們的黃金歲月也是這一段時期,「在槍林彈雨之中求生存」是他們抹煞不掉的記憶。說他們「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固然只是一句玩笑話,卻也殘酷得讓人覺得無奈,導致老兵成為被時代洪流淘汰的犧牲者。

印象中,我曾經在黃昏時見過幾位風燭殘年的老兵,他們靜靜的坐在一起,彼此並不交談,眼光也不知在看哪裡,就這樣一直坐到天色全黑,然後才各自回家。看來是可以聊的話題都已經聊過了,最近也沒什麼新鮮事,只要坐在一起、讓自己感覺並不孤獨,這樣也就夠了。

或許吧,我們能有今天,真的是老兵拿命換來的,但也真的沒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了。如果有,可能是在選舉前夕,畢竟老兵雖老,仍然握有一張選票;也可能是看中了老兵居住的老眷村,把它拆了另建大樓,是一筆非常可觀的利益,但也得老兵們願意搬遷才行……。這是他們僅剩的價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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