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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824日,有一位小朋友拿了當天《中國時報》的一篇新聞報導給我看,內容是介紹朱萬鶴先生──

朱萬鶴住在新竹縣的尖石鄉,原籍江蘇,年輕時參加過許多場戰役,1949年隨軍來台灣,1955年退役,之後以四萬元的價格,在尖石鄉「李崠山」買下一塊山坡地,建起住家,稱之為「李崠山莊」。這座山莊是他親手興建的,沒有要求過任何的補助,連那13根電線桿也是他自己向電力公司買的。

李崠山有一座清朝時期留下的古堡,新竹縣政府在2003年指定為古蹟,也把李崠山莊列為旅遊景點,朱萬鶴因此將李崠山莊改成民宿。雖然難得有客人會來住宿,他卻每天都把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

朱萬鶴來李崠山時是55歲。75歲那一年,山頂興建氣象觀測站,還託他把13公斤重的瓦斯桶扛上山(海拔1913公尺),扛一桶可以賺600元。如今他85歲,別說扛東西了,就連走路都有問題。但他天天都要升國旗,到現在為止,國旗已經在李崠山莊飄揚了30年,從未間斷。

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小朋友覺得很好奇。

我不難體會他的心情,畢竟他才20幾歲,又是自小嬌生慣養長大。他如果生在我的那個年代、又住在眷村,就會發現這樣的人一點也不稀罕,大概隨便抓幾個人過來,其中的一個就是──他們家的門口長年飄揚著國旗,不分冬夏一律在院子裡洗冷水澡,上至砌牆換瓦、下至拈針炒菜,無一不會……

聽到我這樣說,小朋友更是滿心好奇,他想去眷村裡實地印證看看,但現在哪裡還有眷村呢?1980年代的初期,大部分的眷村都已經逐一改建成高樓了,即使還有碩果僅存的,也像是「老人大院」、沒什麼眷村味了。

前年就有一位眷村的朋友跟我說過,某一天的下午,他拖著行李箱離開家,看見五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坐在巷口,他們對他說:「要去旅行喔?」幾天之後他拖著行李箱回來,又看見那五位老人坐在巷口,他們對他說:「你回來啦?」他忽然有一種錯覺:「難道他們一直坐在那裡嗎?而且衣服好像也沒換過。」不久之後他就搬離眷村了,他說無法忍受這樣一個如同一灘死水的地方。

小朋友問我「什麼是眷村味」,這還真把我問倒了。我在眷村裡出生,一直住到20歲,對於眷村裡的氣氛、生活、習慣……,我都已經熟到不能再熟了,卻說不出那是什麼。但是只要一走進任何一個眷村,我的情緒就會立即被挑動起來;曾有一位村中的長輩說得更神:「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附近有沒有眷村?我能感受得到。迎面而來的是不是眷村人?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眷村人是什麼樣子」是小朋友接下來提出的問題,這倒是不難回答,因為不久之前才有人對「眷村的第二代」下過定義,我立即找出來給他看了:

眷村第二代/.有「大陸情結」、「愛國情操」

.同輩之間結黨,凝聚力很強,服從領導

.尊重倫理、體制

.高階家庭與低階家庭少有來往,有「省籍之見」

.樸實、勤儉,凡事自己來

.求學心切,重視教育

.接觸面廣,適應不同的文化、環境

.求生力強,能超越自卑、建立自信

.懷念眷村生活

.自然、不做作的兩性交往態度

.吃喝拉撒都在外面,賺來的錢留在家裡

這幾行字,在我的眼睛裡是有情節、有畫面的:但是在小朋友閱讀的時候,我看到他的好奇心逐步消失。最終他丟下一句話:「唉,算了,一群怪人。」我不意外,他如果生在我的那個年代、又住在眷村,就會明白了,也不必問我了。這大概就是「代溝」吧。(說到這裡,我不禁佩服王偉忠先生,他能把眷村生活編輯成膾炙人口的戲劇,他和年輕人沒有代溝。

表面上看來,這個定義只是針對「眷村的第二代」下的,似乎不夠全面。但我認為,「眷村的第一代」來自於大陸的許多省份,他們各自有根深柢固的風俗習慣,比鄰而居之後,這些風俗習慣就開始相互融和,最終在「眷村的第二代」的身上修成了正果,百味雜陳、卻萬法不離其宗,這就是「眷村味」。

正因如此,當「眷村的第二代」進入社會、又與台灣的風俗習慣相互融和,「眷村的第一代」也相繼凋零之後,「眷村味」就一點一滴的消失了。莫可奈何花落去,有心人即使想努力去抓住什麼、留住什麼,也都無濟於事了。

2006年,幾位年少時的玩伴約我聚餐,席間不免聊到「俱往矣」的當年眷村生活,也不免讓我們都不勝唏噓。那些回憶,在改建成高樓的眷村裡已經無跡可尋了。第一代的長輩們總是說自己像「失根的蘭花」,第二代的我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我還真羨慕那些有老宅古厝的台灣朋友,至少有實物環境重溫自己的成長痕跡,又可以講給自己的孩子聽。他愛不愛聽、是另一回事。

我領到新換發的國民身分證時,也發現原有的「籍貫:青島市」變成「出生地:高雄市」,著實令我產生無力感。還記得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的那些年(19661976),長輩們聊天時經常提到「要把大陸故鄉流失的文化保留下來」。當時正是我「小學~高中」的求學階段,也最愛纏著長輩們問東問西,他們總是語重心長的說:「如果我回不去,你也要把故鄉的文化帶回去,要是怕忘記老家在哪裡,你就記得帶著身分證!」如今,身分證也不管用嘍。

「文化大革命」期間,眷村裡也興起了一股風潮──家家戶戶拚命生孩子。其實長輩們初到台灣時就很注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時是想在台灣為家族留下一條血脈。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又是另一種想法:「也不知道老家的人還剩下幾個呢,偌大的家產,我不多生幾個怎麼照顧得過來?

失根的蘭花,對台灣只存有「過客」的心態,他們篤信蔣介石說的「三年準備,五年反攻」,因此,雖然一直等到自己都已經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但是他們的心卻自始至終都在海峽對岸的老家……

原籍洛陽的梁伯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剛到台灣時才20來歲,在這之前也因為逃避日軍而離鄉背井好些年,對於洛陽老家其實並沒有很深刻的印象,但這一點少得可憐的回憶,卻跟了他大半輩子,還常常說給我們聽。據梁伯伯的兒子講,其實都是老調重彈,而且「這次說的」也和「上次說的」有出入。

梁伯伯說他的老家是洛陽市當年大有名氣的糧行和酒坊,由於家大業大,因此梁伯伯當然也跟上了「拚命生孩子」風潮。他家的「成績」在我們村子裡首屈一指,總共生了九個,而且全部都是兒子。梁伯伯的大名是「梁善勃」,與「梁山泊」的發音近似,《水滸傳》中記載梁山泊有一百零八條好漢,梁伯伯很自豪:「我生不了108個,不過1+0+8=9,我也算是盡了全力了。

聽村裡的長輩們說,這九個兒子讓梁伯母的肚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還有兩年生了三個的記錄,因此長子只比老么大了七歲。在村子裡風行打棒球的時候,梁家兄弟就自成一隊,隊歌是「九條好漢在一班」。

※九條好漢在一班/九條好漢在一班,九條好漢在一班

說打就打,說幹就幹

管他流血和流汗,管他流血和流汗,殺!殺!

命令絕對服從,任務不怕困難

冒險是革命的傳統,刻苦是家常便飯

九條好漢在一班,九條好漢在一班

有一位鄰居只生了一個女兒,非常羨慕梁家的九條好漢,因此常在人前埋怨老婆的肚皮不爭氣,一而再、再而三,他的老婆終於爆發出來了:「怨我?怎麼不說你自己不行呢?你也能『善勃』嗎!

一般來說,如果連續生了九個孩子,通常都會拖垮母親的身體,但是梁家卻很反常,梁伯母愈來愈壯,梁伯伯倒是愈來愈瘦了。兩夫婦走在一起,在我們看來,像是一個O和一個I;長輩們則說「一個是剛剛出籠的大饅頭,一個是隔夜蔫乾的老油條」。

關於這種現象,梁伯母倒是有一番說詞,她說梁伯伯要養活一家11口,不得不去兼好幾份工作,睡眠不足,他的瘦是累出來的,肉都拿去換成錢了;這也是「生下老九之後、梁伯母就堅持不再生」的原因。至於自己為什麼愈來愈壯?她說:「鍛練出來的啊!帶九個孩子簡直像是打仗一樣,每天為了三頓飯,我就要跑四五趟菜市場才能買夠份量……

菜市場的小販都知道,梁伯母買菜時只問「今天什麼最便宜?全都給我」,向來不在意菜色,被蟲啃過、或是有一點腐爛,都沒關係。她最常買的菜,就是最便宜的豆腐和豆芽,而且她買過之後,小販應該就可以收攤回家了。

梁家兄弟曾跟我說過,他家最常吃到的兩樣菜就是麻婆豆腐、辣椒燜豆芽,都是用盆子裝上桌的,不僅份量多,而且口味也重,非常下飯,只是飯常常不夠吃,所以他們會在飯後又到鄰居家裡再補上一些。

我也記得他家難得吃白米飯,都是混雜了黃豆、綠豆、地瓜的五色雜糧飯,用頭號的飯鍋,每頓都吃到見底。至於他家的炒菜鍋,則令我連想到賣糖炒栗子的大鐵鑊,能翻動這一鍋菜,就絕對不是普通力氣可以辦得到的,難怪梁伯母的膀粗腰圓,那的確是鍛練出來的。

現代人著重養生,特別推崇五穀米、雜糧飯,梁家兄弟早在40幾年前就這麼吃了。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個個都長得魁梧健壯。有一回梁伯伯申請到一間比較大的房子,九個兄弟只用半天就全部搬遷完畢,另外的半天也把家具全部都安排定位了,實在是效率驚人。

梁家與我家隔了一條巷子,儘管如此,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他家人聲鼎沸,通常是九個兄弟在齊聲朗誦「朱子治家格言」。這也是他家慣用的管教方式──一人犯錯、全體受罰,處罰的方法就是跪著朗誦。梁伯母說:「還是他們爸爸的這個辦法好,否則他們皮粗肉厚,打也不知道疼了,反倒是我打得手痠。

每天的清晨,梁伯伯也會帶領九個兒子唱國歌、升國旗。雖然擾人清夢,但也是大家該起床的時間了,而且比任何鬧鐘都有效得多,因為沒有辦法「關掉」他們的聲音,自然也就不會繼續賴床了。若是遇到他們全家出遊的場面,那更是羨煞許多人──九個兄弟前簇後擁,梁伯伯、梁伯母走在中間,真像是太上皇、老佛爺出巡一樣的神氣呢。

1970年代開始,九個兄弟陸續考上大學、服兵役,或到外地工作,梁家也安靜了許多。1977年,我因為前一年沒有考上大學,幾乎每一天不是待在家裡看書,就是被叫到鄰居家裡處理雜務。那一年,梁伯伯常找我幫忙去郵局寄信、寄包裹,少則兩三件,多則六七件,都是寄給兒子們的。

家裡冷清了,梁伯伯的空間時間就多了,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的瘦,不過他的精神卻沒有以前那麼好,只是每天清晨依舊升國旗,用沙啞的嗓子獨自唱國歌。梁伯母為了打發時間,也開始和鄰居們打麻將,但在一次自摸「大四喜」時心臟衰竭,在牌桌上斷了氣。

老伴走了之後,梁伯伯每天都在村子裡面晃蕩,像遊魂一樣,據說是沒辦法待在家裡,獨自面對空無一人的房子。直到1988年開放大陸探親,才讓梁伯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回老家一趟,行程最少也要十天,九個兒子都請不下假,沒辦法陪爸爸一起回去。梁伯伯說他的老家距離洛陽市火車站不遠,因此信心滿滿的說:「只要到了火車站,我就算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家。」結果是,洛陽早已經完全變了樣,害他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又四處問路,還驚動了當地的公安單位。

梁伯伯堅稱司機不是洛陽人,對於當年的老地址也不熟,所以載他走了許多冤枉路。但梁伯伯的兒子都相信是爸爸記錯了,因為那一次返鄉遇到了誰,梁伯伯始終沒跟他們提過,而且之後收到的大陸親友來信,也不是從洛陽寄出來的,而是鄭州。很可能,梁伯伯其實並不是洛陽人。

眷村改建期間,梁伯伯搬離了眷村,九個兒子都在自己的住家騰出了房間,讓爸爸輪流居住。只是不論梁伯伯住在哪一家,都是鬧得拂袖而去,不僅是公寓大樓裡沒有地方升旗,兒子管教子女的方式與生活習慣,他也無法認同。

2008年,馬英九選上了總統,國民黨又取得執政權,因此2009年的元旦,我的幾位眷村朋友扶老攜幼、搭夜車趕來台北,參加總統府的升旗典禮,竟然在典禮現場遇到了梁家好漢,九個都到齊了。

據梁家老大說,2000年民進黨的陳水扁當選總統,梁伯伯當時正住在他家裡,一邊看電視,一邊氣得拍桌子大罵,當天夜裡就魂歸天國了。在父親的葬禮上,他與八位弟弟商議,每年元旦都來總統府參加升旗典禮,然後一起聚餐。不論他們是在飯店裡吃,或是到某一位兄弟的家裡吃,都一定會有「麻婆豆腐」這一道菜,酒酣耳熱時也會一起朗誦「朱子治家格言」,最後在「九條好漢在一班」的歌聲中互道珍重、相約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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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