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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全台灣各地總共約有800多個眷村,至於眷村裡的世界,則是一個因為戰亂、逃難,而硬生生安置出來的世界。眷村人也曾被形容為「失根的蘭花」,他們的家族親戚在大陸,自己隻身隨著軍隊來台灣,因此都有「一起祭祖卻無墳可上、沒有親戚卻有很多鄰居」的共同「眷村記憶」。

剛到台灣時,眷村人都以為是「三年準備,五年反攻」,眷村只是暫時棲身之地,誰知一等就是幾十年,兩鬢斑白,也不知不覺在台灣扎下了根。開放探親之後,有人回到大陸老家續上了根(他們生平第一次辦理出國手續,填寫的出國理由竟然是「回家」,很諷刺);也有人找到老家,但是親人已不知去向。

最讓人傷感的莫過於:親人還在,彼此的關係卻已經不同於以往。齊老師的遭遇就屬於這一種。

齊老師是我的小學老師,他出生於大戶人家,家裡的田地一眼看不見邊,他也擁有「師範」學位。在中國內戰前夕,齊老師的父親幫他在南京的民國政府裡安插了一個職位,一來是誰也無法預料內戰的結果,想藉此為家裡留一脈香火;二來是齊家如果能出一個當官的,也可以光宗耀祖。

1948年戰事吃緊,南京岌岌可危,隔年的121日,蔣介石也飛往台灣,人心惶惶。齊老師火速通知老家的人收拾行李,跟著軍艦一起去台灣。齊老師的父親捨不得離鄉背井,就叫齊老師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走。臨行之前,齊老師的父親連夜抄錄了一份家譜,讓齊師母隨身帶著,還特別叮嚀:「丟了什麼東西都沒關係,家譜絕對不能丟,將來就憑這個認祖歸宗。

齊師母也知道家譜事關重大,就把它包上蠟紙、裝進大衣的口袋裡,同時把大衣的口袋用針線縫死。

登上軍艦的那一天,碼頭上擠滿了等著上船的人,有人用整箱的金條換來了船票,有人則是在等候機會偷溜上船。齊老師他們雖然是跟著軍隊和政府官員們一起行動,也免不了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人牆。

好不容易上了船,令人扼腕的事情發生了:齊師母發現大衣被扯破,家譜已不翼而飛。齊老師安慰太太說「沒關係」,可是齊師母覺得有愧於公公的重託,堅持一定要去碼頭上找,否則以後無顏見齊家列祖列宗的面。齊老師勸不動她,自己又不便擅離職守,就讓一位貼身親隨跟她一起下船,並且殷勤囑咐:「快去快回,我等妳。

齊師母下船之後,齊老師跑到最上一層的甲板,想居高臨下、幫太太一起找家譜,誰知看到了一件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共軍隊伍已經逼近碼頭了。

艦長也看到了,立即下令斬斷纜繩、推開登船跳板,馬上開船。還在跳板上的人立即往船上跳,有的掉進海裡,轉眼就被螺旋槳捲起的渦流吞沒,有的攀在船舷上,死都不肯放手,被船上的人拉上船。碼頭上有人奮不顧身的跳進海裡、拚命游向軍艦。這時艦長下令,用機槍往海裡掃射,不讓他們靠近船,因為即使他們能夠游到船邊,也會喪生在渦流中的。

齊老師對著太太大喊:「共軍來了!快上船!」齊師母也聽到了,但是她身陷人堆裡,根本動彈不得。齊老師只得吩咐那一位貼身親隨「保護夫人!」親隨應該是聽到了,他立正對齊老師行了一個舉手禮,又張開嘴、似乎說了什麼話,但是此時軍艦發出了一聲又長又響的汽笛聲,齊老師站在最頂層的甲板,震耳欲聾,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麼。齊老師拚命對著岸上揮手,好像是想抓住什麼,但軍艦還是離岸愈來愈遠了。

到了左營(屬於高雄市、是台灣南部的海軍基地),安頓下來以後,齊老師輾轉打聽到,那一位親隨已跟著另外一支部隊,從廣東偷渡到香港的調景嶺;他也託人傳來消息,說他已經把齊師母送回老家,交到齊老師的父親手裡,不負齊老師所託。這也總算讓齊老師暫時放下心來,安心工作。

齊老師原本在海軍司令部擔任文書的工作,幾年之後,眷村小學擴大規模,但師資缺乏,齊老師有「師範」學歷,理所當然被借調到眷村小學任教,也漸漸成為專任的老師。等到我在1964年進小學時,齊老師已經是教務處副主任了,只在有些老師請假時幫忙代課,我也因此而有幸被他教過。

說「有幸」絕不是我拍齊老師的馬屁,至少就我所知,在我的同學和學長之中,還沒聽說過有誰不喜歡齊老師的。他簡直就是章回小說中的「才子」寫照,溫文儒雅、滿腹經綸,國語、數學、歷史、地理、自然、公民……,甚至包括體育、音樂、美術,沒有他不會的,而且齊老師上課都不用課本,只在上課之前看上幾眼,就可以信手拈來、談笑風生,也不會耽誤進度。當時我經常懷疑校工是不是看錯時間敲下課鐘了,因為上齊老師的課,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我認識齊老師時,他已經40幾歲了,但頭髮永遠整齊伏貼、衣服永遠乾淨筆挺、舉止永遠輕鬆瀟灑,看上去就比同年齡的人年輕好幾歲。據說齊老師剛到台灣時更帥,還曾經被人以為是電影明星。這些年以來,一直都有女人寫情書給他,也有人幫他做媒,甚至不惜請出大官、議員出面,但是全部都被齊老師婉拒了,理由只有一個,就是齊老師答應過齊師母:「快去快回,我等妳。

齊老師待人一向都很和氣,雖然拒絕了許多次姻緣,卻並沒有使對方下不了台,事後依然能維持朋友關係,因此齊老師在眷村裡的人緣極好,逢年過節,同事、鄰居只要做了一些家鄉口味的食物,都不忘給齊老師送去一份,讓這個孤家寡人一解思鄉之情。

與齊老師走得最近的,是住在齊老師隔壁的夏伯伯,他與齊老師是同鄉,齊老師的年夜飯幾乎都是在夏家吃的,夏伯伯的孩子生得多,齊老師也義務幫忙他照顧孩子、補習功課。

夏伯母起初在八年之內生了五個女兒,夏伯伯希望能有一個兒子傳遞香火,就把第五個女兒取名叫「招弟」,「招弟、招弟」叫了三年多,果然真的招來一個弟弟,取名「龍生」。這個名字也是齊老師幫忙想的,取「龍生九子」的吉祥意義,祈望夏家後代子孫昌盛,而且夏伯伯屬龍,「龍生」也屬龍。

自從有了「龍生」之後,夏伯伯、夏伯母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兒子身上了,照顧五個女兒幾乎都變成了齊老師的責任,好在齊老師也喜歡小孩。「招弟」五歲時,突然莫名其妙的高燒不止,夏伯伯也不在意,還說她當了三年的老么,現在有弟弟了,因為不甘心失寵才生病的,吃幾包退燒藥就好。

齊老師雖然沒有生兒育女的經驗,但是「招弟」發燒到第五天時,他也覺得情況不對了,趕緊抱著「招弟」去醫院。醫生診斷「招弟」得了「小兒麻痺」,這一輩子都要靠拐杖走路,還責怪齊老師怎麼拖到現在才送來。齊老師因此感到非常自責,就請夏伯伯同意,把「招弟」過繼給他當女兒,由他來照顧「招弟」未來的生活。

從「招弟」讀幼稚園開始,齊老師就每天騎腳踏車接送,風雨無阻,眷村裡的人常說,就算是親生的女兒,也沒人像齊老師這樣對待「招弟」的,真是令人感動。他們每次看到「招弟」,也總會一再的說:「妳長大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齊老師,要記住喔!」也有人說,齊老師拒絕了那麼多次姻緣,也有可能是為了「招弟」,因為齊老師怕別人不會像他這樣照顧「招弟」。

「招弟」行動不便,別的孩子去瘋去玩的時候,她就跟著齊老師讀書,學業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初中畢業後,「招弟」考上了高雄市最好的女子高中,齊老師依然每天接送,只是從家裡到學校將近十公里遠,不能再騎腳踏車了,太耗時間,他買了一輛摩托車。在當時,眷村人大部分都騎腳踏車、坐公車,摩托車算是非常稀奇的,我們都很羨慕「招弟」。

後來「招弟」又考上了台北的大學,齊老師幾乎是每個星期六都上台北,幫「招弟」料理生活瑣事,星期天晚上再坐夜車回來。「招弟」大學畢業後原本可以出國唸書,但是她認為齊老師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國外,就留在原來的大學裡繼續深造。「招弟」拿到博士學位的那一天,齊老師竟然在畢業典禮上哭了,他說「招弟」幫他圓了一個他無法達成的夢想。

後來「招弟」申請到距離高雄市比較近的大學教書,也結了婚,並住在左營就近陪伴齊老師。「招弟」放棄出國深造,最主要的原因是擔心花費太多,其實齊老師已經把這筆錢存好了。因為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除了免費的勞軍電影之外,難得看一場電影,一台老收音機聽了幾十年也不捨得換,學校給的薪水雖然沒有太多,但日積月累下來,金額也是相當可觀的。既然用不到「招弟」的身上,齊老師就想等機會拿給在老家的齊師母了。

1988年開放大陸探親,齊老師、夏伯伯就透過「國際紅十字會」打聽老家的狀況,結果夏伯伯先與老家取得了聯繫,齊老師也託夏伯伯回鄉時幫忙打聽,他們倆是同鄉,夏伯伯應該會得到進一步的消息。然而夏伯伯探親回來時,提到齊老師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時遭到清算鬥爭,因為齊家是地主,又出了一個國民黨的兒子,其他的家人也被掃地出門,雖然夏伯伯也與齊師母見到了面,但是卻說得支支吾吾、似乎有難言之隱。

齊老師沒有聽出夏伯伯的弦外之音,拿到齊師母的地址之後,他就急急忙忙的辦理出國手續,直奔老家而去。見到佝僂蒼老的齊師母時,齊老師還不驚訝,真正令他驚訝的是,齊師母早已經改嫁,不是他等待了40年的太太了,而且還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

盼了40年,卻盼到了這樣的結果,齊老師老淚縱橫,只能埋怨天地不公、造化弄人。齊師母倒是處之泰然,她說她早已經做好了準備、面對這樣的相遇,而她的眼淚則早在決定改嫁之前就已經流乾了。因為她在1949年與齊老師分開之後,沒過多久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為了讓肚子裡的孩子有個好出身,不受「爸爸是國民黨」的影響,她才在公公、婆婆、爸爸、媽媽的同意之下改嫁的,她的女兒就是齊老師的。

齊老師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也認了女兒,同時把原本要給「招弟」出國深造的錢都留給了齊師母。回台灣之後,夏伯母還說:「那不是便宜了她現在的丈夫了嗎?錢都給她了,你以後打算怎麼過?

「招弟」搶著接話:「怕什麼?還有我呢,也該換我來照顧您了。

齊老師只露出一臉苦笑:「便宜他就便宜他吧,他幫我照顧她40年了,這也是他應該得的。

之後齊老師的女兒經常寫信來,過年時也會打電話來拜年,齊師母倒是一直沒有跟齊老師聯絡,只是透過女兒轉達一些近況。齊老師也跟「招弟」說,齊師母現在的丈夫是個好人,齊老師與齊師母見面的那一天,她的丈夫還藉故離開了家,讓他們可以安心的敘敘舊。

夏伯伯說,齊老師還在軍中的時候,有一次司令部裡舉辦康樂晚會,大夥起鬨,讓齊老師登台表演。他唱了一段平劇「武家坡」(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其中有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齊老師唱得高亢蒼涼、真情流露,獲得了滿堂的喝采,還被在場的官員稱讚為「千古絕唱」。

現在想想,齊老師唱的應該就是他當年離開齊師母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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