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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裡的人來自於許多省份,是一個南腔北調的世界,因為溝通不良而發生誤會的情況,幾乎天天都有。畢竟,如果不是因為戰亂、跟著軍隊來到了台灣,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面,現在卻莫名其妙的成了鄰居關係。

住在我家對門的陳伯伯是四川人,有一天下午,陳伯母出門去逛街了,他就約了三個朋友來家裡打牌,大家玩得高興,轉眼就到了傍晚,牌局還沒散,大家也餓了,打算隨便吃點東西再繼續玩。陳伯伯親自到村裡的市場,向麵店的老闆叫了四碗榨菜肉絲麵,煮好了就讓小伙計送去他家。

陳伯伯知道自己的鄉音重,他說的「四」和「十」經常讓人分不清楚,所以再三叮嚀是四碗麵,麵店老闆也表示聽懂了,結果小伙計果然送來了十碗麵。

陳伯伯氣得跑到麵店去大吵:「格老子的,我要四碗麵,你給我十碗,就算我們一個人能吃兩碗,還有兩碗哪!

麵店老闆惱羞成怒:「我明明聽到的是十碗,哪知道你們只有四個人?你是不想付錢了是吧!

陳伯伯也火了:「龜兒子,你們給錯了,還有臉叫我付錢?

麵店老闆順手抄起長柄鐵勺,說:「王八羔子,你憑什麼罵人!」陳伯伯不甘示弱,也把店前水果攤上的西瓜刀搶在手裡。圍觀的人眼看雙方就要動武,趕緊上前把他們拉開,這才平息了禍端。

事後陳伯伯足足有半年不和麵店老闆講話,我去麵店吃麵時,麵店老闆每次提起這件事就開罵:「你家對面的那個老傢伙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然而他們兩人之間的誤會,如果與「繁姘」相比,還真是小巫見大巫。「繁姘」不僅因為一個誤會毀了她的一生,最後還賠上了性命。

繁「姘」?是的,她就是叫這個名字。

她原本應該叫做「繁妍」,是她爸爸去戶政事務所幫她辦理出生登記時,承辦官員寫錯了,才變成了「繁姘」。

「繁姘」大概是1950年出生的,比我大了八歲,雖然見面時會打招呼,但她並不是我的童年玩伴,關於她的故事,絕大部分都是我從村裡的長輩,和大哥哥、大姐姐那裡聽來的。有好一陣子,父母親還不准我打聽「繁姘」的事情,總覺得她已經是一個苦命人了,不應該再承擔別人的閒言閒語。

1950年時的戶政事務所官員,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能講流利的日語和台語,卻不見得能講國語,中文字也認識不多,所以去辦理出生登記時,家長都必須先把孩子的姓名寫在紙條上,讓承辦官員照著抄寫在戶口名簿上,「繁姘」的爸爸也是依照這樣的方式辦理的。

但是「繁姘」的爸爸來自於山東,也寫得一手筆走龍蛇、如行雲流水一般的「行書」。承辦官員聽不懂他的山東話,也看不懂他寫的字,就揮了揮手,叫他回去。「繁姘」的爸爸一向自詡為孔聖人的後代,哪裡能忍受這樣的待遇,堅持不肯走,最後雙方都動了肝火,嗓門也大了,不過仍然是各說各的。

好在現場有一位好心人過來幫「繁姘」的爸爸解釋,承辦官員才弄清楚他是來幫孩子辦理出生登記的,但在怒氣未消的情形下,也不願多問孩子的姓名到底是什麼,只把紙條拿過來依樣畫葫蘆,於是「繁妍」就寫成了「繁姘」。

「繁姘」的爸爸也沒有細看,就帶著戶口名簿氣呼呼的回去了。一直到「繁姘」六歲時收到小學的入學通知,「繁姘」的爸爸才發現名字寫錯了。他又重回戶政事務所要求更改,承辦官員先是責怪他過了六年才來改,又要他提出證據、證明確實是官員寫錯了才肯改。「繁姘」的爸爸怎麼可能找得到六年前的那一張紙條呢?這事當然就是不了了之了。

但是「繁姘」的爸爸並不甘心讓女兒叫這麼難聽的名字,之後又去了戶政事務所好幾次,當然每次都是不歡而散,讓戶政事務所的人視「繁姘」的爸爸如惡鬼一般。只要「繁姘」的爸爸踏進戶政事務所,他們就立刻去叫警察,甚至看到「繁姘」的爸爸從門口經過,或是在路上遇到,他們也如臨大敵。

改不了女兒的名字,「繁姘」的爸爸逢人就痛罵戶政事務所,連帶著也罵政府無能,終於被情治單位盯上,約談了好幾次。那個年代,辱罵政府是何等嚴重的滔天大罪!結果「繁姘」的爸爸被迫提早退役,據說是用「得了肺結核,怕他傳染給同事」為理由,還有醫生開的證明。實情是什麼?大家心照不宣,只知道「繁姘」的爸爸從此變得瘋瘋癲癲,人也愈來愈瘦,還經常咳嗽,倒真的很像是得了肺結核的樣子。

在他偶爾清醒的時候,就只會自怨自艾,恨自己窩囊沒用,才讓女兒有這樣可恥的名字,讓聖人家門蒙羞。起初還有朋友來安慰他,但每當「繁姘」的爸爸神志不清時,就會認定對方是來看笑話的,憤而拳腳交加,漸漸的就沒有人願意接近他了,甚至還有人想把他攆出村子。

「繁姘」從進小學開始,就因為名字怪異受到老師奚落,也被同學們取笑,即使她的學業成績優良、才藝表現突出、體育方面也有過人之處,卻從來沒有代表班上參加過競賽,因為老師怕「繁姘」的名字會讓班上丟臉。

小學畢業之後,由於父親的退休金所剩無幾、家裡沒有收入、弟妹又小,所以「繁姘」放棄了升學,去碼頭上打零工貼補家用。由於「繁姘」聰明伶俐,學東西也快,很快就獲得了工頭的賞識,總是特別安排工作給她。她就這樣成為家中的主要經濟來源,父親的醫藥費、弟妹的學費、家用開支幾乎全都靠她。

弟妹都上了高中之後,學費增加,碼頭上的收入明顯不足以應付,這時候的「繁姘」已經是十八姑娘一朵花,身材也玲瓏有致,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之下,經由一位碼頭女工的介紹,「繁姘」一狠心、就決定出賣靈肉,進入「府北里」的娼寮,那是高雄市有名的風化區,就在市政府的北面。

「繁姘」自小就深受爸爸的影響,也一向自詡為孔聖人的後代,若不是因為家裡急需用錢,娼寮那種污穢不堪的地方豈能待得下去?

後來「繁姘」見弟弟的學業成績只是中上,若不補習加強、很難進得了一流大學;妹妹則是在舞蹈方面頗有天份,「繁姘」也想讓妹妹有機會拜師學習芭蕾舞;爸爸一出門就惹事,最好買一台電視機,讓他多留在家裡;媽媽捨不得丟掉剩菜,最好幫她買一台電冰箱……,這都是需要錢的。

在娼寮賺錢雖然容易,只要脫光衣服躺平就行了,但是恩客們幾乎都是勞苦大眾,想要從他們身上多賺一些也很困難。這時「繁姘」聽說美軍在越南打仗,美國大兵們放假時經常乘船到高雄港旁邊、七賢路上的酒吧街,藉著燈紅酒綠的刺激,揮金如土,暫時忘記戰爭的殘酷。

因此「繁姘」有空就勤練英文,不久之後,果然憑著自己的婀娜姿色,以及一位恩客的介紹,順利脫離了「府北里」的娼寮,進入七賢路上的酒吧,狠撈美國人的錢。當時台灣的經濟還在仰賴「美援」,我認識的許多人一見到美國人就立刻覺得自己矮了半截,只有「繁姘」對美國人嗤之以鼻,她說:「美國大兵見到我,還不也是一臉的猴急相?想玩我,就得拿出大把的鈔票。

雖然從事生張熟魏的行業,「繁姘」倒是頗知自愛,既不沾賭、也不碰毒,除了上班時間之外,絕不抽菸喝酒,賺的錢全都用在家人的身上。「繁姘」一直瞞著家人,絕口不提自己在酒吧上班,她出門上班時也衣著樸素、脂粉不沾,進了酒吧才換衣化妝。直到有一天一位美軍買她出場,摟摟抱抱的帶她去吃宵夜,被村裡的鄰居撞見了,消息才走漏開來。

這下可不得了,就像是「平地一聲雷」一樣,鬧得滿村轟動,而且是繪聲繪影、無人不談。傳到「繁姘」媽媽的耳朵裡時,她幾乎崩潰了,聲淚俱下的責罵「繁姘」有辱聖人門風。

「繁姘」卻一橫心、什麼話都敢說了:

說我有辱門風?繁姘是什麼?就是頻繁的找姘頭!我哪裡做錯了?……妳看看這個家裡的哪一樣東西不是我買的!弟弟上補習班、妹妹學芭蕾舞、妳的電冰箱、爸的電視機,哪一樣用的不是我的錢?別的人家能買得起嗎?……我們家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別人好,妳以前不是也很得意嗎?……嫌我髒,就別用我的錢!

「繁姘」的這一番搶白,左鄰右舍都聽得一清二楚。她講完了之後,她媽媽倒是不出聲了,「繁姘」的爸爸則是自始至終都沒說過話。從此之後,「繁姘」就再也不掩飾了,每天都濃妝豔抹、大搖大擺的出門上班,唯一不變的是,這一家的大小開支仍然是用「繁姘」姘來的錢。

不過「繁姘」仍然也會顧及家人的顏面,她在外面看中了一棟三層樓洋房,沒多久就全家搬出眷村了,但村裡的老房子和舊家具都保留著,因為全家人都在這裡留有太多的回憶,母親也可以常常回來探望老朋友。當然,新房子、新家具都是「繁姘」出錢買的。

1975年越南戰爭結束,七賢路的酒吧生意一落千丈,雖然後來又勉強撐了幾年,最後還是一個接一個的關門大吉,「繁姘」也失業了。這時她也差不多有30歲了,常常和媽媽一起回眷村串門子,不施脂粉的「繁姘」和媽媽走在一起時,看起來還真是像一對姐妹,顯然是這些年的生活讓她未老先衰。

村裡的人見到她們,總是很客氣的噓寒問暖,「繁姘」也表現得很有禮貌,應對得宜,只對一位男性的長輩不理不睬,甚至在他的背後吐口水,有時還罵他「不是人」。因為他得知「繁姘」在酒吧工作之後,曾經去「照顧」她的生意,並指定要「繁姘」服務。「繁姘」原本抵死不肯,後來在酒吧老闆的強迫之下才就範。想到自己已經是滿腹苦水,看著自己長大的同村長輩竟然還來落井下石,這讓「繁姘」情何以堪?

我聽一位和「繁姘」同年齡的大姐姐轉述說,那位長輩不僅霸王硬上弓,還想強吻「繁姘」,結果被「繁姘」狠咬了一口,差一點就咬斷了他的舌頭。「不和客人親嘴」也是「繁姘」堅守的原則,她覺得為了家人而糟蹋了身體,那是情非得已,但一定要留下一處乾淨的地方,死後才有臉去見祖先,也要以此給弟妹們做個好榜樣。

揹著這麼大的屈辱,「繁姘」也都撐過來了,唯獨弟弟對她的不諒解,讓她耿耿於懷。「繁姘」最疼弟弟,不僅供弟弟唸完大學,還經常幫弟弟買新衣服,美軍送她的稀奇禮物,例如巧克力、牛仔服、熱門音樂唱片、手提錄放音機、明星海報、英文雜誌……,「繁姘」幾乎都給了弟弟,讓他拿去向同伴們炫耀。在那個年代的台灣,這些東西都是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的。

可是弟弟大學畢業時,竟然不讓「繁姘」出席畢業典禮,這也罷了,結婚時也不准她去吃喜酒,就好像不承認家裡有這個姐姐一樣,「繁姘」終於心灰意冷了,就在全家都去吃喜酒的時候,「繁姘」一個人走到火車軌道旁邊,躺在鐵軌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看著「繁姘」被火車碾成了三段的屍體,「繁姘」的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但「繁姘」的爸爸竟然清醒了,他一直喃喃自語的說著:「好孩子,真難為妳了,這個家對不起妳,妳不愧是孔聖人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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