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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這麼一說:一個地區的「人口年成長率」應在3%以下才算是正常。但以1946年的台灣來說,當時的人口600萬人1950年卻逼近750萬人。即使按照3%的成長率推算,1950年也只有675萬人左右。

然而1946年正值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台灣在1942年~1945年遭受美軍的密集轟炸,百業蕭條,人民的生活都發生問題了,根本不可能還有3%的人口成長率,「不增反減」才是正常,但「不減反增」卻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究其原因,是因為「中國內戰」,導致許多來自大陸各省的軍、民、官員在1949年遷往台灣。據保守統計,這一批「移民」有150萬人。

註:台灣自1950年開始,人口年成長率超過3%,一直延續到1962年。自1963年起降至2.96%,且逐年下降,1972年降至1.94%,1990年~2000年降至0.892008降至0.3%。

為了解決激增的外來人口的居住問題,政府開始興建房屋、安排宿舍,並將他們依軍種、職業、服務單位,分區安置,「眷村」就是這樣形成的。據說當時全台灣的眷村將近900個,共有98000多戶。

眷村也曾被人比喻為「孤島」,因為它往往隔著一條馬路、與台灣人的聚落分庭抗禮,或是被圍在其中、自成一格。我住的眷村位在左營(屬於高雄市),左營是台灣南部的海軍基地,總共有13個眷村,其中的九個在「左營大路」以西,與海軍軍區連在一起,「左營大路」以東則是台灣人的聚落區,另外的四個眷村就包在台灣人的聚落裡面。

在我的成長經驗中,眷村裡、眷村外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眷村裡面幾乎都是平房窄巷、磚牆木門,看上去整齊劃一,但也只是比軍隊的營房好看一些而已。眷村外則是三合院、土埆厝、木板屋……,變化多樣;臨街的樓房還是沿襲自日本的巴洛克式建築,柱廊、牌樓、石雕,很有氣派。

不過,每當我誇讚臨街的樓房時,總會有一些村中的長輩嗤之以鼻:「真沒見識!這算什麼嘛?從前門能看到後門啦,小鼻子小眼的,我們老家的房子才叫做氣派呢!台灣人就是台灣人,真拿他們沒輒。

若要說他們看不起台灣人,倒也不盡然,他們不是不明白「出外靠朋友,人不親土親」的道理,但只要無心擦起一點小火花時,他們卻會說:「要不是老子拚了命打日本鬼子,你們台灣人今天還在當亡國奴呢!」如果對方回嗆:「你有種就不吃台灣米、不喝台灣水!看你還能兇多久!」場面就會愈來愈僵了,最後往往把大家心中的隱痛「二二八事件」都掀出來。

「二二八事件」肇因於1947227日晚間、台北街頭「查緝走私香菸」的行動,有兩名菸攤小販不幸喪生,隔日的《台灣新生報》刊出這一則消息,台籍人士群情激憤,各地都有暴動,政府也調派軍隊來鎮壓。事件在三月底暫時平息,死亡的人數上萬,台灣人、外省人都有。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到處都充斥著肅殺的氣氛(又稱:白色恐怖)……;直到現在,仍然有一些人不能釋懷,這是台灣「省籍糾紛」的導火線。

我出生於1958年,沒趕上「二二八事件」,但常聽村中的長輩談起。聽得多了,彷彿也對台灣人產生了敵意,再加上一些大哥哥、大姐姐的添油加醋,例如「張姐姐在市場被台灣人扒走了錢包,李哥哥在廟會被台灣人圍毆……」,同仇敵愾的氛圍就會油然而生,甚至跟著大伙去討回公道。

德華大哥是我們的「孩子王」,他最受不了「子弟兵」被台灣人欺侮,遇到這種事情,他一定吆喝嘍囉出村子去報仇。有時寡不敵眾、鎩羽而歸,德華大哥的爸爸竟然不讓他進門:「打輸了還有臉回來?帶傢伙再去打!」印象中,德華大哥因為打抱不平,經常被抓進警察局,他爸爸去保他時還理足氣壯:「別怕!父是英雄兒好漢,你老子我就是這樣打出來的。

聽村中的長輩們說,德華大哥的爸爸是草莽出身,抗戰期間打過游擊隊,在村中也向來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曾經,有一位將官酒醉開車,把德華大哥鄰居家的圍牆給撞塌了,將官藉酒耍橫,非但不賠不道歉,還要對方出錢修車。德華大哥的爸爸立刻找來警察,但警察認識那位將官,不敢處理,只想趕快息事寧人;鄰居也怕事,打算自認倒楣。德華大哥的爸爸卻丟下了狠話:「咱們走著瞧,老子知道怎麼做炸彈,到時候可別說我沒打過招呼。」隔天將官的酒醒了,愈想心裡愈毛,就找人過來把圍牆重新砌好了。

雖然將官始終拉不下臉來賠罪道歉,但也不敢把德華大哥的爸爸怎麼樣,誰希望自己的家被炸個黑窟窿?鄰居勸德華大哥的爸爸多加提防,小心將官在背後耍陰招,他卻一笑置之:「怕什麼?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想整死我,我就拿他墊背!」然而嘴上說不怕,一回到家,他就把製做炸彈的方法都教給德華大哥了,大概也是擔心會出事,所以預留後路,好讓兒子準備去給老爸報仇。

「德華大哥會做炸彈了」,這件事讓我們勇氣十足、走路有風,只有白小蘋覺得忐忑不安,她怕德華大哥會因此而惹火燒身。白小蘋是我們這一群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比德華大哥小三歲,德華大哥也最疼她,不僅幫她溫習功課,有好吃的、好玩的也一定先拿給她;此外,若有人惹上了白小蘋,不論有理沒理,肯定會挨德華大哥一頓揍,即使是我們也一樣。

白小蘋讀初中時,有一次看電影時被兩個不認識的人搭訕,還一路尾隨、跟回我們的村子,把她嚇得花容失色,連家都不敢回,就直奔德華大哥的家求救。德華大哥立即抄起球棒衝出門,一經盤問,發現他們是台灣人,德華大哥的氣就更大了,結果那兩個人都掛了彩,被打得落荒而逃。德華大哥一路追到村子口,回來之後還罵個不停:「呸!追馬子追到我的地盤上了,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性!死台灣人!

差不多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德華大哥就不讓白小蘋單獨行動了,上學、放學、逛街、進圖書館,幾乎形影不離。起初我們還取笑他,說他原本是大家的大哥,現在降級變成白小蘋專屬的護花使者了,德華大哥也毫不在意。直到第二年的元宵夜,我們在公園裡放鞭炮,撞見德華大哥和白小蘋接吻,德華大哥才嚴重禁止我們再開玩笑,免得白小蘋難為情。

白小蘋的爸爸(就是圍牆被將官撞塌的那一位)官階卑微,又老實得幾近迂腐,不懂得鑽門路搞錢,她媽媽也體弱多病。在我們這一群之中,白小蘋是家境最不好的一個。因此,雖然德華大哥應該可以考上大學,但他卻放棄了,高中畢業就直接去讀軍校(學雜費全免,管吃管住管穿,還有薪水可拿),他打定主意要趕緊賺錢,幫白小蘋籌措大學的學費。後來我們也聽說,德華大哥還幫黑道的兄弟做炸彈、賺外快。

德華大哥也真是用心良苦,他連衣服都不捨得買,放假也穿軍服,抽菸、喝酒就向爸爸伸手,唯一的娛樂只是看免費的勞軍電影,幾乎想把每一塊錢都存下來。白小蘋也夠爭氣,每天放學就回家苦讀,哪裡也不去,週末假日,除非德華大哥也休假,他們才會出去走走,但多半也是去圖書館溫習功課。

終於盼到了大學聯考放榜,白小蘋果然考上了大學。那一天,白小蘋興奮的跑去軍校找德華大哥,兩人在校門口抱在一起、又叫又跳。雖然,德華大哥因此被記了一個小過(行為不檢),但想必他也心甘情願,就像他心甘情願幫白小蘋出學費一樣。

白小蘋的爸媽起初不好意思收下這一筆錢,再三推辭,德華大哥的爸爸可火大了,直接上門去理論:「怎麼著!不要?嫌我兒子配不上你女兒,是嗎?」白小蘋的爸爸支支吾吾的解釋了半天,愈說愈不知所云,最後是以「就算是我向你借的」才勉強收下,德華大哥的爸爸還說:「就沒見過像你這樣上不了檯面的,以後怎麼當我的親家!

德華大哥的軍校在高雄,白小蘋的大學卻在台北。以前休假時,德華大哥只要搭一班公車就可以回家了,後來他都是先搭火車往台北跑,有時甚至是收假時直接從台北回軍校,連家門都不進了。德華大哥的爸爸只好自我解嘲:「好嘛,有了小蘋就忘了爸爸,現在我連喝酒都沒人陪嘍。」德華大哥的爸爸後來死於肝硬化,不知是不是獨自喝悶酒喝出來的。

這段期間,白小蘋每天都盼望著德華大哥放假、到台北來找她,德華大哥也常摟著白小蘋在校園裡遊逛,意思很明白,就是告訴大家「她已經名花有主了,別想打歪主意」,當然,他還揍過三個對白小蘋有意思的男生。

白小蘋升大二時,德華大哥也從軍校畢業了,不幸的是,他被分發到一座偏遠的外島駐防(在金門旁邊)。離開台灣之前的那些天,白小蘋也無心上學了,她向學校請了假,天天跟德華大哥膩在一起,最後去碼頭送行時,白小蘋哭得像個淚人,還剪下一束頭髮給德華大哥,德華大哥也紅了眼眶、語帶哽咽的收下,連德華大哥的爸爸都看得心酸難忍、老淚縱橫,還說:「真他媽的怪,怪透了,我當年離開老家都沒這麼傷心過。

德華大哥輾轉從金門抵達駐防的小島之後,憑著他的才智與江湖義氣,很快就把士兵們治得服服貼貼,也得到長官的器重,大小事情都讓他處理。島上沒有機場,對外聯絡只能靠船,因此德華大哥即使輪到休假,也不見得能配合得上船期,他只好隔著大海遙寄相思之情,同時每天都寫信給白小蘋。

也因為經常去買郵票、信封、信紙,他和文具店(也兼郵局)的老闆變成了好朋友,老闆的女兒正讀小學,每次見到德華大哥就黏著不放、問東問西,因此老闆常邀他留下來一起吃飯,還說:「最好我們這裡能多幾個像你這樣情深義重的,那我就要生意興隆了。

至於白小蘋,除了每天上課、等信、寫信之外,她也參加了一個「服務社區老人」的社團(她原本想參加舞蹈社,但德華大哥說什麼都不准)。在社團活動中,白小蘋藉由照顧老人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漸漸淡忘了「德華大哥不在身邊呵護」的孤寂感受。德華大哥也很高興,因為他們倆的父母都已經老了,白小蘋現在有機會學習照顧老人,結婚之後,就不再什麼事都要倚靠他了。

大三那年,社團裡多了一位大一的新生,他動用「爸爸是名醫」的關係,邀請一些實習醫生去給社區老人做義診。白小蘋跟著學到了許多醫護常識,忙得不亦樂乎,她在信中與德華大哥分享心得,德華大哥當然也為她高興。他心想,如此一來,將來更可以讓白小蘋照顧他們的父母了,而她現在的生活如此充實,也讓德華大哥感覺放心。

可能德華大哥沒有發現,白小蘋的來信愈來愈少了,也或許他已經發現,但他總是會諒解白小蘋吧。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日之後,有一天,彷彿命運之神忽然注意到德華大哥一樣。台北指揮部有一位長官來金門視察,返航時遇到亂流,他搭乘的直昇機迫降在德華大哥駐防的小島。這位長官也是我們眷村的,認識德華大哥,聽說他已經一年多沒回過台灣了,就要載他一起搭直昇機回去休息幾天。

隔天下午,德華大哥就到了台北,他迫不及待的前往白小蘋的學校,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在教室、宿舍都撲了空,只好守在宿舍門口等她。從下午等到了天黑,都不見白小蘋的蹤影,德華大哥也不氣餒,一邊忍著餓,一邊構思見到白小蘋要說什麼,手裡則緊緊握著白小蘋的那一束頭髮。

終於看到白小蘋了,但她的身邊卻多了一位男生,兩個人還手牽著手、有說有笑。德華大哥像一隻發瘋的獅子一樣、衝到他們的面前,白小蘋看見德華大哥忽然出現,嚇得瞠目結舌。那個男生連忙擋在白小蘋的前面,卻被德華大哥一推一絆、重重的摔在路邊的草坪上。

男生情急之下,罵出一連串的台灣話。德華大哥一聽之下,更是怒火衝天,立即撲過去拳打腳踢:「死台灣人!你敢碰我的馬子,我打死你!」男生本想反抗,但他哪裡是德華大哥的對手?轉眼就被打得東倒西歪。這時白小蘋竟然衝過去抱住那個男生,哭著對德華大哥說:「你放了我們吧,我已經愛上他了,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白小蘋會說出這種話,德華大哥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下來他又聽到白小蘋對那個男生說「你要不要緊?還痛嗎?我帶你去看醫生……」,完全不理會德華大哥了。於是德華大哥心灰意冷,他把那一束頭髮狠狠的摔在白小蘋身上,扭過頭就走了。

那天晚上,德華大哥用酒瓶、汽油和鞭炮的火藥、引信,做了兩個炸彈,隔天就帶著炸彈去學校、找白小蘋談判,如果說不動她,就準備一人一個炸彈、同歸於盡。當時白小蘋正在上課,德華大哥手握炸彈直接衝進教室,把學生們嚇得奪門而逃,老師也趕緊去報告教官,並找來了警察,把德華大哥抓走了。

德華大哥被移送軍法審判,囚禁15年。坐牢期間,白小蘋去探過監,德華大哥終於諒解她為什麼會變心。據說白小蘋在社團活動中發現,原來「照顧人」比「被人照顧」更快樂、更有自信,那個男生就是名醫的兒子,比她小兩歲,他們交往的時候,也都是白小蘋在照顧他,讓她體會到「當姐姐」的樂趣。至於這樣的戀情會不會開花結果?白小蘋說,她選擇了她愛的,就會愛她選擇的,不管未來會怎麼樣,她都要走完這一段路,請德華大哥祝福她。

服刑期滿後,德華大哥的父母已經過世,白小蘋也和那個男生去了美國,於是德華大哥向軍方申請回小島服務。若干年後,我們從他的來信中得知,他還是對台灣人有成見,不想再回台灣了,決定要在小島安家立業,文具店老闆也已經變成他的老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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