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的房子是依照官階高低來配給的,官階相同的人也幾乎都住在附近,而在官階較低、特別是士兵階級的居住區域中,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就是「老夫配少妻」,雙方相差二三十歲也根本不算稀奇,走在一起像是父親帶著女兒。
這些士兵幾乎都是1949年前後來台,也普遍都是單身,他們之中有很多在青少年時期就從軍了,從北伐(1926~1928)、抗戰(1937~1945)以來,每天都是跟著軍隊行動,每晚也都是抱著槍睡覺,哪裡有機會結婚?
來到台灣之後,軍方起初並不准許他們結婚。有一說是:士兵是衝鋒陷陣的主力,一旦讓他們結了婚、安了家,他們上戰場時就不會拚命了。之後發現,這些兵除了打仗之外,什麼也不會,一出營區就酗酒打架、惹事生非,在軍隊裡也不服管理,還對長官大呼小叫:「憑你也敢管我?老子當年打日本鬼子的時候,你這渾小子還在穿開襠褲呢!」既然軍隊都管不了他們,不如讓他們結婚,改由太太去約束他們的行為,因此才在1956年解除了這一項禁令。
由於當時他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不容易找到年齡相當的結婚對象,為了生育後代、延續香火,他們也不願意找年紀大的女人,於是就用豐厚的聘禮,娶經濟環境不好的家庭的年輕女兒為妻。當時的台灣鄉下,像這樣的家庭還真不少,而且子女眾多,就當是「賣掉」也不怎麼心疼。即使不賣給當兵的,也有一些家庭把女兒賣到妓院,或是賣給人家當「童養媳」(小時候就賣到別人家去當丫環,長大了以後再當媳婦)。
外省老兵娶台灣小姑娘的事情,在1950、1960年代經常發生,一直到1970年代中葉,我都已經上高中了,還偶而能見到這樣的聯姻喜事。「老夫配少妻」也給許多眷村人帶來茶餘飯後的聊天話題,特別是一些男性長輩,雖然嘴巴上取笑他們「老牛吃嫩草,要看好喔,不然遲早跟人家跑了」,但是心裡還是很羨慕的;少妻對老夫來說,畢竟是一種「讓他再年輕一次」的鼓舞動力。
老夫多半都疼少妻,雖然他過去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但鐵漢也有柔情;少妻對老夫也有一種「亦夫亦父」的特殊感覺。只是少妻有時候管得太多了(不准抽菸、不准喝酒、不准賭博、不准說粗話……),也會引起家庭糾紛。然而通常都不容易吵起來,因為雙方一旦心急之後,就會各說各的方言,都聽不懂對方說的是什麼,最後往往是一場冷戰。
若要說全村人都沒見過他們倆口子鬥氣的,大概就只有金班長夫婦了。
我認識金班長時,他早已經從軍中退伍了,在菜市場賣饅頭、花捲、包子之類的麵食點心。按照禮貌,我應該稱呼他「金伯伯」,但是他喜歡大家叫他「金班長」,而不是「金伯伯」、「老金」。若是當時生意不忙,他還會立正併腿喊一聲「有!」再給我敬一個禮。據他說,他這輩子有一大半都在軍中度過,所以還是聽「金班長」最習慣。
金班長是山東人,他的饅頭相當有勁道,連村裡的一些老山東都誇:「就是跟俺在老家吃到的一個樣。」做這種饅頭,揉麵時要不斷加入麵粉,邊揉邊加,非常費力氣。我認識金班長時,他早已經揉不動麵糰了,饅頭都是金伯母做的,顯然已經完全得到了他的真傳。說起「素滿」這位台灣太太,金班長總是讚不絕口,但也常把她弄得很難為情,直說:「行了吧,別再說了,要不是看你對我好,我也不會嫁給你這個老頭子,還跟你學這些東西啊。」
聽長輩們說,金班長對素滿好,不僅有目共睹,而且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就開始了。那時是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8月23日~10月5日/又稱金門砲戰)期間,前後44天之內,共軍向金門發射了50萬發砲彈,戰況緊急,碼頭上要運往金門的物資堆疊如山,然而前往金門的船期並不固定,每有船艦靠岸,就必須火速搬運,因此召集了大批民工幫忙。
素滿就是眾多民工之一,也是最瘦小的一個。儘管如此,素滿卻表現出驚人的幹勁,從不藉故偷懶,也經常幫人代班;沒有船靠岸時,別的民工會去逛街或回家,素滿的家在鄉下,回家路途遙遠,於是就待在碼頭邊的臨時工寮裡,或在碼頭上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正因為如此,每當船艦進港時,素滿總是第一個到碼頭報到的民工。
當時金班長負責駕駛大卡車運送物資,照理說,把卡車開到碼頭之後,他大可以像其他的司機一樣、坐在一旁抽菸聊天,等著別人把車上的物資搬下來。但金班長總是協助卸貨,遇上女工,金班長更格外照顧,挑比較輕的給她們,甚至幫著搬運。有人跟他說:「金班長,你去歇一會吧,讓她們搬就行了,她們搬東西有錢拿,你可是一毛都沒有。」
金班長說:「都讓她們做?這怎麼可以!幹這種粗活,我們當兵的都嫌累,婦道人家當然更吃不消,不行不行。」
正因為如此,金班長在碼頭上的人緣非常好,尤其是女工們,經常幫金班長準備一些豬肝湯之類的點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金班長對素滿特別照顧,也可能是心疼她最瘦小卻最賣力,所以他把女工們給的點心都轉送給素滿了。
9月27日那天適逢中秋節,偏偏特別忙,但有些民工請假回家過節了,有些也提早走了,素滿卻仍然堅守崗位,直到物資全都搬上了船,那時已經是夜裡10點多了。
金班長拍掉身上的灰塵,又把臉、手大致洗了一遍,然後對素滿說:「今天是中秋節,每逢佳節倍思親,但妳回不了家,我呢,老家在大陸上,也有家歸不得,這樣吧,咱們倆去慶祝中秋節好了,我請妳吃宵夜。」素滿也同意了。
在碼頭附近的麵攤上,金班長切了一大盤滷味、點了兩個熱炒,又要了一瓶酒,素滿不喝酒,就叫了一碗肉絲麵,陪著金班長一起邊吃邊聊。起初他們聊的都是碼頭上的事情,後來又聊到金班長在軍隊中的趣聞,素滿也說了一些她家裡的情況,兩人愈聊愈投機,金班長也喝下了第二瓶酒。
眼看金班長的臉愈來愈紅,素滿想制止他繼續喝,就說:「跟我說一些你家裡的事好嗎?就是你大陸上老家的事。」
金班長瞇著眼,看著月光柔和地敷在素滿的臉上,也使他的心緒飄回到令他不堪回首的那段日子裡,他說:「抗戰時,我們村裡有人偷了日本人的米,後來日本人攻進我們村子,當時我和小翠、就是我的表妹在後山放牛,聽到像連珠砲一樣的槍聲,牛嚇跑了,我們也嚇呆了,不敢回村,等到日本人走了之後,我們回去才發現他們把留在村裡的人都殺光了,房子都燒了,我爹我娘也死了……。後來我就進了軍隊,也娶了小翠……」
素滿見金班長又端起酒杯,就趕緊接著問:「那你表妹呢?」沒想到她這麼一問,金班長再也壓抑不住,眼淚就像潰堤一樣的流出來了。
那是1948年,金班長帶著小翠,跟軍隊一起撤退,小翠還揹著他們那不滿五歲的兒子。途中要穿過一個谷地、進入山區,但谷地裡有共軍的營地。金班長他們選在黑夜裡行動,分批潛行,不幸還是被共軍發現了,機關槍鋪天蓋地的掃射過來。兒子嚇得一直哭,小翠就撕下一截衣袖,揉成一團,讓兒子咬住,並且叮囑他千萬不能出聲。
金班長他們且戰且走,掩護其他的人前進,小翠揹著兒子又滾又爬又跑,終於衝進山區。跑到一處崖壁旁邊,大致脫離了危險,金班長他們開始清點人數,小翠也把兒子放下來,正想誇他聽話,都沒出聲,卻發現兒子已經氣絕了,他的背上中了一槍,衣服都被血染紅了,那個布團也被他咬爛了。
小翠悲慟欲絕,抱起孩子就從崖壁上跳了下去,崖壁下漆黑一片,金班長對著山下大喊:「小翠!小翠!」希望還能救回她,但是有人擔心金班長會暴露行蹤,就對著他的後頸,一槍托把他打昏了,然後扛起他繼續前進。等到金班長醒過來,已經是隔天的中午,他知道再也見不到小翠和他們的兒子了。
說到這裡,金班長已經又喝掉了一瓶,他勉強站起來付了賬,然後就醉倒在地上了。素滿連拖帶拉的把金班長扶起來,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好回到碼頭邊的臨時工寮,好在今天是中秋節,大家都回家了,不會有人看到她帶了一個男人回來而亂說閒話。
這一夜,金班長不是哭、就是喊著小翠的名字,素滿只好躺在金班長的旁邊抱著他、安撫他,一夜沒睡。天亮了以後,素滿見金班長終於睡了,就到碼頭上工作,中午回來時,金班長已經離開了。
經過這一次深刻的交流之後,金班長與素滿接下來就愈走愈近,金班長經常滿面春風,素滿也工作得更加帶勁。然而兩個月之後,素滿卻表現得懶洋洋的,也沒胃口,也沒力氣。金班長與素滿談過之後,就請了一位長官出面,三人一起到了素滿的老家,除了提親之外,金班長也向素滿的父母坦承認錯──素滿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他願意一輩子照顧素滿。
素滿的父母原本極力反對,因為金班長是外省人,語言也不通,而且年齡和素滿的父母差不多大。但是素滿吃了秤鉈、鐵了心,非金班長不嫁,還說「就算是嫁過去要當小老婆、要當丫頭,也一定要嫁,不然就是逼她尋死」,素滿的父母這才勉強同意,但是也獅子大開口,狠狠的要了一筆相當可觀的聘金。素滿的兄弟姐妹同時也嚴重警告金班長,日後若讓素滿受到半點委屈,就別怪他們不顧情面。金班長當然是滿口答應了。
婚後半年,素滿生下一個女兒,白白胖胖、見人就笑,非常討人喜歡。這段期間,金班長也跟素滿學了一些台灣話,因此他們抱著女兒去見素滿的父母時,受到的待遇就明顯好轉了。素滿的父親幫外孫女取名叫「寶珠」,素滿的母親把聘金都拿出來當紅包了,素滿的兄弟姐妹也聯合起來打了一塊金鎖片。素滿的家境並不好,不然怎麼會讓素滿去碼頭工作?但他們後來會對這個女婿這麼大方,當然是已經把金班長看成自家人了。
嫁進眷村的素滿,也同樣很快就融入了眷村的生活方式,被左右鄰居視為自己人了,尤其是素滿的直樸、靦腆、謙恭、隨和,更獲得許多眷村人的好感,這與眷村婦女的剽悍、率性、說話無遮攔大異其趣。因此,素滿雖然是一位台灣姑娘,卻在眷村裡如魚得水,甚至不僅學了很多外省的手藝,還可以和金班長用山東話對談。大概也只有素滿老家的人會對她有意見,因為素滿的口味變了、想法變了、連說台灣話都帶有山東腔了。
金班長與素滿是眷村裡公認的模範夫婦,然而在金班長第一次回大陸之後,情況似乎有了改變。1988年開放探親,金班長想回去幫父母立墳,由於當年他把父母和小翠父母的屍體就地找了一個隱密的地方掩埋起來,現在不一定還能找得到,所以就沒有帶素滿一起回去,怕她跟著吃苦。
從大陸回來之後,金班長好像變了一個人,他顯得憂心重重,每次見到郵差從門口經過,他總是會去詢問有沒有信?素滿覺得很奇怪,再三追問之下,金班長終於說出了實情──他在老家見到小翠了。
原來小翠當年跳下山崖之後摔斷了腿,人也痛暈了,她醒來之後大聲呼叫,被山下的共軍救了回來,並緊急幫她接上了腿骨,又為她治療,這才挽回了她的性命。這一群人殺了她的兒子,拆散了她們夫妻,卻也救了她的命,讓小翠的心裡百感交集,不知道應該怨恨還是應該感激。
從山谷出來之後,小翠無處可去,於是沿路乞討、回到了老家。她把父母和公婆的屍體重新安葬,定時祭拜,也一直沒有再嫁人,原以為這一輩子就要這樣度過了,沒想到會在40年後再度遇到了丈夫。這也讓金班長非常愧疚,他不知該怎樣彌補小翠,也不知該怎樣告訴素滿。
素滿問出實情之後,果然無法接受,當下就回鄉下老家去了。金班長也不敢強留,只得任她離開,然後獨自藉酒澆愁,又喝了一個酩酊大醉。
素滿回到家,立刻把「金班長在大陸上還有原配夫人」的事都跟父母說了,老倆口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但想了一夜之後,隔天一早就「押」著素滿回來了,他們進門時,金班長的宿醉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呢。
素滿的父親叫女兒、女婿都跪在地上,然後先對素滿訓話:「我原本反對妳們結婚,但妳當初是怎麼說的?妳說就算是嫁過去要當小老婆也一定要嫁,對不對?現在妳說的話應驗了,妳有什麼好怨的?妳也當了30年的原配夫人,他有虧待過妳嗎?寶珠都嫁人生子了,妳為什麼還容不下大陸上的那個女人?」素滿羞愧得不敢抬頭。
素滿的父親又對女婿說:「今天這件事雖然是素滿不對,但我也要告訴你,你以後可以寫信、寄錢給你的大陸太太,也可以去看她,可是你絕對不可以把她接到台灣來,也絕對不可以拋棄素滿、搬回大陸去。你要是做不到,我現在就帶素滿回家,你們準備離婚吧。」金班長連忙叩頭如搗蒜,滿口答應,這一件糾紛也總算是圓滿落幕。
不久之後,寶珠的先生做生意賺了錢,在台中市買了一棟大房子,也把金班長和素滿都接過去住了,我們就不曾再聽過他們的消息,只在某些鄰居埋怨先生對她不好時,會聽到她們說:「你對我要是能像金班長對素滿那樣,哪怕是你只做到人家的一半,我死都瞑目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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