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格達萊納河──悲劇英雄的黃泉路

 

一個解放南美洲的革命英雄

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一條被說成「地獄之水」的河流

一串在回憶與希望之間存活的城鎮

 

西元19世紀初,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爆發了一場革命戰爭,產生了一位革命英雄西蒙玻利瓦爾Simon Bolivar)。

他把西班牙殖民統治者趕出了南美洲。當地人民為了感念玻利瓦爾,特別尊奉他為El Libertador解放者)。除了玻利瓦爾以外,南美洲至今沒有第二個人享有這一項封號。

反抗西班牙的革命戰爭期間,玻利瓦爾直接促成了六個國家(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哥倫比亞、厄瓜多爾、巴拿馬、祕魯)的獨立。其中,玻利維亞的國名就是用他的名字,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爾各有一個省份以他為名,甚至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六個國家都把玻利瓦爾的生日訂為國定假日,後世的歷史學家也把玻利瓦爾視為「拉丁美洲獨立和自救」的代表。

玻利瓦爾是出生於委內瑞拉的西班牙人後裔。由於在殖民地出生的西班牙人不能和本土的西班牙人享受同樣的待遇,也常常受到歧視;因此玻利瓦爾在「啟蒙運動」影響之下,尤其是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美國的《獨立宣言》、法國的《人權宣言》,就立志要帶領人民掙脫殖民統治。

1808年,委內瑞拉爆發革命,首府加拉卡斯Caracas的市民驅逐了西班牙派駐委內瑞拉的總督。後來西班牙又調集軍隊奪回加拉卡斯,無數革命志士遭到拘捕和殺戮。

身為革命領導人之一的玻利瓦爾覺得,只靠一地之力不足以成大事,於是前往哥倫比亞的卡達赫納Cartagena,發表《卡達赫納宣言》,號召各地的革命志士同時起義,分散西班牙軍隊的兵力,然後再各個擊破。

此舉獲得普遍的支持,委內瑞拉、厄瓜多爾、哥倫比亞(當時巴拿馬附屬於哥倫比亞)陸續革命成功,並聯合起來在1822年成立「大哥倫比亞共和國」,推選玻利瓦爾為總統,首都定在波哥大Bogota

第二年,玻利瓦爾又進軍玻利維亞、祕魯,與當地的革命武力聯手擊潰了西班牙在南美洲的主力軍隊,西屬南美洲殖民地的獨立戰爭終於獲得成功。

玻利瓦爾一生最欽佩拿破崙的豐功偉業,但也最不齒拿破崙稱帝的野心,因此玻利瓦爾希望能建立「拉丁美洲大聯盟」,共同抵禦外敵、規畫未來。「大哥倫比亞共和國」的成立,原本有機會實現大聯盟理想,然而一旦革命成功,昔日的戰友們卻已開始貌合神離,在制訂憲法時各執己見,甚至干戈相向。

1829年秋季,委內瑞拉、厄瓜多爾相繼退出「大哥倫比亞共和國」,第二年的5月,玻利瓦爾辭去了名存實亡的總統職位,黯然離開波哥大。他沿著馬格達萊納河Magdalena R.,駛向卡達赫納,打算在那裡搭船前往歐洲,從此告別南美洲。

那時他已十分心灰意冷,據說他曾在馬格達萊納河畔撿到一隻骨瘦如柴的癩皮狗,隨從人員請他為狗取個名字,玻利瓦爾不假思索地說:「玻利瓦爾。」

71日,玻利瓦爾還在卡達赫納等候船期時,聽到了一個壞消息:蘇克雷(唯一可以繼承大聯盟理想的一位革命領導者)被反對派的野心將領暗殺了。

玻利瓦爾立即打消了去歐洲的念頭,他召集一支2000人的軍隊,準備返回戰場,重新整頓殘局。他硬撐起形銷骨立的身體,要去前線坐鎮指揮,可是上天只允許他走到半途,1217日那一天,玻利瓦爾病死在聖馬爾塔Santa Marta

玻利瓦爾一生韻事不斷,交往時間較長的情婦就有35位,卻沒有任何人幫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交遊廣闊,拜倫(英國詩人)也對他崇拜有加,但玻利瓦爾逝世的時候卻只有寥寥幾位朋友陪侍身旁。

一生叱吒風雲、且身為南美洲「革命之父」的一世英雄,最後竟然是以病困潦倒、眾叛親離的悲劇收場,在47歲英年早逝。

玻利瓦爾的傳奇在南美洲流傳得非常廣。1980年代中期,加西亞馬奎斯(Garcia Marquez哥倫比亞作家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曾經將玻利瓦爾臨終之前的「馬格達萊納河旅程」寫成了一本小說。

馬奎斯花了三年多的時間,蒐集玻利瓦爾的所有資料。他發現玻利瓦爾的意志力異常堅強,為了完成理想,渾身上下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有許多次,他在前一天晚上幾乎已經虛脫,第二天照樣還是生龍活虎。直到臨終之前,玻利瓦爾仍然不相信「大哥倫比亞共和國」和他自己都已經絕望了,因此馬奎斯把這一部小說定名為《迷宮中的將軍》。

玻利瓦爾在他一生的最後一段旅程中沒有寫日記,對外界也只寫過四封信。由於事隔100多年,資料又不足,因此馬奎斯也承認:《迷宮中的將軍》是他憑想像寫出來的作品。

他筆下的玻利瓦爾說過許多話,這些話未必真的是玻利瓦爾說的,但馬奎斯卻用這些話、說出了玻利瓦爾的絕望與悲憤。馬奎斯要描述的,是一個人性化的玻利瓦爾,和被一般人神化的玻利瓦爾迥然不同。

馬奎斯說:「我可以保証,玻利瓦爾就是這樣。」但有一位委內瑞拉的歷史學家卻曾對馬奎斯說:「這是一個全身上下都赤裸裸的玻利瓦爾,求求你給他穿上衣服吧。

聖馬爾塔也是馬奎斯的故鄉,他從小就對馬格達萊納河非常熟悉,因此《迷宮中的將軍》這部小說裡面,其實有兩位主角,一位是玻利瓦爾,另外一位就是馬格達萊納河,它默默的看著玻利瓦爾一步步走向死亡……

1997年,我沿著玻利瓦爾臨終之前的最後一段旅程,從波哥大啟程,經過了瓜杜亞斯(Guaduas)、翁達Honda)、玻雅卡(Boyaca)、蒙波斯(Mompos)、卡達赫納,一路走到聖馬爾塔。

說得更準確一點,我是照著馬奎斯《迷宮中的將軍》的情節,沿馬格達萊納河走了一遭。

一路上的每一個城市、每一座廣場,甚至在沿岸的偏僻村莊中,都豎立著玻利瓦爾的紀念碑、流傳著他的傳奇故事,每到一處地方,也都會看到一堆紀念他的文物。透過我自己的觀察和體會,這些東西的確讓我感動,但是解說員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背台詞,就實在很煞風景了。

之前,我曾經慕名到加拉卡斯,去參觀玻利瓦爾出生的房子。那裡現在是一座蠟像館,庭院重新修整過,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蠟像栩栩如生,不過也僅只是一座合乎標準的蠟像館而已。玻利瓦爾的蠟像雖然英姿煥發,但是似乎不能抓住那一位曾經爬上雲端、又墜入谷底的玻利瓦爾。

我抵達波哥大的那一天,天空就一直飄著如霧般的毛毛細雨。馬奎斯在《迷宮中的將軍》中說「玻利瓦爾離開波哥大的那一天,也是個下雨的日子」。這倒不是巧合,因為波哥大一年之中只有四個月屬於乾季。

波哥大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城市,從玻利瓦爾的時代到現在,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人們常說它是一個暴力和古柯鹼充斥的地獄,可是波哥大也充滿了文藝氣息,有「南美洲雅典」的稱譽,市區內的文學咖啡館數量也不比巴黎少。隨意走進任何一間咖啡館,幾乎都能看到紳士派頭的座上客在高聲朗誦他最近寫的一首詩,一旁也有人應和,也有人躍躍欲試、準備展露文采。

連續好幾個夜晚,我都留在咖啡館裡面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麼玻利瓦爾會把「大哥倫比亞共和國」的首都定在波哥大?或許是這個城市比較適合推動他的大聯盟理想吧,因為在比較委內瑞拉、厄瓜多爾、哥倫比亞三國首府的時候,玻利瓦爾就說過:「加拉卡斯是一座兵營,基多Quito是一座修道院,而波哥大則是一所大學。

波哥大的市中心有一座玻利瓦爾廣場,玻利瓦爾的雕像依然聳立,這是當年市民呈獻給「解放者」的禮物,雖然很逼真,仍然是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郊區有一座玻利瓦爾的別墅,現在是一座博物館,收藏許多件玻利瓦爾的畫像及隨身物品,可是對我而言,那只是在提醒我:玻利瓦爾已經死去很久了。

特別吸引我的地方是一棟漆得灰白的房子,現在是政府機關的辦公室,以前則是玻利瓦爾離開波哥大之前的最後一個住所,他的情婦曼奴埃拉薩恩斯(Manuela Saenz)就住在對街。

曼奴埃拉是一位有夫之婦,因為怕有人在背後說閒話,所以她每次都裝扮成男人去見玻利瓦爾。入夜以後,她會在身上灑滿軍官們慣用的「馬鞭草香水」,抽著雪茄,從虛掩的馬廄大門進來,一直走進玻利瓦爾的臥室……。這裡保存得幾乎完整無缺,晚香玉依然綻放,站在通道上,我彷彿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幽會時的心情。

玻利瓦爾離開的那一天凌晨,他刻意安排了一隊長槍手護送曼奴埃拉回家。可是馬奎斯也說:曼奴埃拉並沒有回家,她守在通往馬格達萊納河的一個路口、給玻利瓦爾送行。我想知道那個路口在哪裡,就去問當地的一位歷史老師,他告訴我:「史書上沒有記載,這是馬奎斯編造的。」或許真的是如此吧,因為曼奴埃拉有沒有等到玻利瓦爾?馬奎斯也講得不清楚,他只說玻利瓦爾走的是一條最偏僻的街道。

從波哥大通往馬格達萊納河的道路,現在已經闢建成柏油馬路了,當年卻是一條崎嶇山道,玻利瓦爾是騎著騾子、一路搖晃顛簸地走下來的。他抵達瓜杜亞斯時,歡迎他的人群塞滿了街道,每一棟房子的窗前也擠滿了人、掛滿了旗子,只有一座修道院的窗子緊閉著,院裡的修女們也沒有出來歡迎。

我去看過那座修道院,它現在也已經改建成旅館了,牆壁潔白,家具色調灰暗,仍然保持修道院原有的感覺,只是迴廊上多了一幅玻利瓦爾的畫像。

離開瓜杜亞斯以後,高原離我愈來愈遠,視野逐漸開闊,山腳下的翁達城歷歷分明。「空氣乾淨得像玻璃一樣。」想必馬奎斯到過這裡,因為他描述得一點也不差。此外,一般人只知道翁達是哥倫比亞最熱的城市,至於究竟有多熱?馬奎斯也知道得很清楚,他說:「這裡太熱了,連雞下的蛋都像是熟的一樣。」

馬格達萊納河促成了翁達的港口運輸業蓬勃發展,可是河水對城市卻沒有調節氣溫的作用。太陽每天都像火傘一樣燒烤著翁達,午後通常會有一場暴雨,可是轉眼就雨過天晴,用不了多久,整座城市就宛如蒸汽鍋了。難怪玻利瓦爾當時雖然身體極度疲倦,但是耐不住熱,仍然跳進河裡游了半個多小時。

翁達位於火山帶地區,也是造成酷熱的另外一個原因。19世紀初年,翁達曾經遭遇一場大地震,玻利瓦爾去的時候,還有一些建築物沒有修復。而1985年的11月、海拔5000公尺的魯伊斯火山(Ruiz)也爆發了,溶雪與岩漿幾乎把翁達淹沒。

我會來翁達,當然是為了追尋玻利瓦爾在這裡的遭遇,可是當地人和我談的話題,卻一直繞著火山爆發時的情景打轉。離開翁達時,我的筆記本裡幾乎全是「火山」與「洪水」,「玻利瓦爾」出現的次數並不多。

玻利瓦爾就是在翁達登上船,開始他在馬格達萊納河的最後一次旅行的。這一條河,在馬奎斯的筆下簡直就是「地獄之水」──水面上盡是饑渴的蚊子和雙翅帶刺、頭上長有獨角的飛蟲,水下隱藏著鱷魚,岸上到處都是蛇……

我以前讀到這一段文字時,總認為馬奎斯過度誇張,現在親臨其境了,也還是覺得他的描述並不真實,雖然這一帶真的很蠻荒,蛇也相當多。我只能確定一點,玻利瓦爾搭乘舢舨前往玻雅卡,絕對是一趟折磨人的旅程,因為我搭乘摩托快艇都走得辛苦萬分。

玻利瓦爾經過的時候,玻雅卡還只是一個小聚落,我也不確定他有沒有在這裡停留過。現在,玻雅卡已經發展成一個貿易中心了,這裡的鈔票流轉速度,並不比華爾街遜色,可是交易情況最熱絡的商品就是古柯鹼一種。普通規模的古柯鹼加工廠,每天的交易額都有25000美元。

製造、銷售或運送古柯鹼,今天在玻雅卡仍是非法的行為。不過我卻在玻雅卡的市集上,看到小販們公開銷售古柯葉。古柯葉是印地安人的傳統藥草,嚼碎以後含在口中,和著口水慢慢地吞嚥,有提神的功效。古柯葉的味道苦澀,食用之前先要塗抹一層糖漿,再捲上薄荷葉之類的東西,否則整個下顎會麻木。玻利瓦爾在馬格達萊納河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要喝一杯藥汁維持精神;馬奎斯說,那是用虞美人草(罌粟科的植物)和一種樹膠熬成的。我猜想,那應該就是古柯鹼吧。

如果把「玻利瓦爾來訪」當成一個分隔點來看,玻雅卡是從此扶搖直上,而蒙波斯則是每況愈下。西班牙殖民時代,蒙波斯曾是商船駁運站。玻利瓦爾到的時候,蒙波斯雖然已經在連年戰火之中蕭條,但仍然有能力擺出盛大的儀式歡迎玻利瓦爾。而我去蒙波斯時,碼頭上也一樣擠滿了人,只不過這些人是在等願意收留他們的船。其中有人對我說:只要能離開,不論到哪裡,都比留在蒙波斯有希望。

經過69天的航行,走了600多公里的路程,玻利瓦爾終於離開了馬格達萊納河,上岸的地方距離卡達赫納約有30多公里。他原來準備第二天就趕往卡達赫納,結果卻逗留了29天。馬奎斯說玻利瓦爾在籌措赴歐洲的旅費,可是我認為玻利瓦爾是在等一個人的消息,也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接班人──蘇克雷將軍。

馬奎斯應該也知道這個原因,否則在小說中、玻利瓦爾前往卡達赫納的路上,他不會特別強調玻利瓦爾召來一位親信的軍官,小聲說道:「我有一件祕密差事交給你,替我打聽蘇克雷現在在哪裡。

從殖民時代到現在,卡達赫納一直是哥倫比亞的重要港口;西班牙人在這裡建立的城堡,已被「聯合國的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對於玻利瓦爾而言,卡達赫納更有深刻的意義,他曾在這裡號召全南美洲一起革命,也曾打算在這裡向南美洲告別。當他最後在這裡接獲「蘇克雷將軍被暗殺」的消息以後,雖然行李都已經運上了英國的郵船,他卻搭上另一艘雙桅帆船重回戰場,他心裡還是割捨不下南美洲。

如今在卡達赫納仍然有許多艘型式相近的雙桅帆船,專門搭載遊客到海灣裡觀光。我也登上了雙桅帆船,站在船首,想像小說中的玻利瓦爾坐在雙桅帆船的甲板上、穿過海邊的沼澤,他注視著遠方的雪山、撲食魚群的魚鷹,眼淚流個不停,汗水也浸濕了襯衣。隨從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顯然再度燃起的鬥志並沒有改善他的健康情形。

玻利瓦爾原本打算要去戰場,再度激勵革命同志的士氣,可是走到聖馬爾塔以後,就永遠「留」下來了。

聖馬爾塔是一個從來都沒有支持過革命的城市,玻利瓦爾一生只到過聖馬爾塔一次,就是這一次。而且,如果不是隨從把他從船上抬下來看醫生,連這唯一的一次都不會發生。所以我相信,如果讓玻利瓦爾挑選生命的最後一站,他絕對不會選擇這裡。

玻利瓦爾死在聖馬爾塔郊區的一所糖廠裡,那裡有一處甘蔗園,距離聖馬爾塔市中心大約五、六公里,那一所糖廠現在也不能免俗地改建為博物館了。玻利瓦爾病逝的那個房間,家具雖然都是複製品,卻還維持他臨終時的樣子,有一張附有蚊帳的床,一個桃花心木的櫃子,一個大理石桌面的茶几,也是桃花心木做的,一把紅絨面的扶手靠椅,靠窗的牆壁上有一個八邊形的掛鐘,鐘面的刻度是羅馬數字,指針停在一點零七分,那是玻利瓦爾逝世的時間。

玻利瓦爾抵達聖馬爾塔的時候,碼頭上的人稀稀落落,警衛隊並沒有燃放禮炮,教堂裡也沒有響起鐘聲,可是他的遺體在尚未運回家鄉加拉卡斯之前,卻一直安置在教堂裡,讓所有市民瞻仰,而現在更到處都是玻利瓦爾的紀念碑。玻利瓦爾生前沒有獲得聖馬爾塔的青睞,死後卻得到長久的頌揚。

我循著玻利瓦爾、馬奎斯的足跡所做的旅行,至此可以畫上一個句點。可是在這次旅行之中,我對玻利瓦爾的看法卻有很大的轉變。最初我認為,他雖然只活了47歲,但是輝煌了20多年,生命的歷程大起大伏,極其戲劇化,歷史上還真找不出幾個像他一樣的,實在是一位值得塑像立傳、揚名千秋萬世的英雄。

也誠如我一路上所見到的情況一樣,每一個地方都有玻利瓦爾的紀念碑,形式或有不同,有些甚至沒有肖像,只用文字記載玻利瓦爾每次經過此地的日期,但用意卻是完全一樣的。也有許多人寫過對玻利瓦爾歌功頌德的作品,至於民間流傳的「解放者」傳奇故事,都已經像神話了。可是這樣神聖不可侵犯的形像,在小說中卻被寫成「苦難的幽靈」,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面對他了。

後來,我因為看多了、也聽多了完全沒有「人」味的玻利瓦爾,已經開始反胃的時候,我才深深覺得馬奎斯真是一位不簡單的人物,因為他把真正的玻利瓦爾找回來了。

玻利瓦爾追求拉丁美洲的自由與統一,至死不渝,也具有領袖魅力,能讓追隨他的人民有信心打垮西班牙軍隊,而且以事實證明他辦到了,不但如此,陣亡將士的家屬還會來親吻他的手。玻利瓦爾絕對是一位英雄,無庸置疑,馬奎斯也從未否認過。

由於玻利瓦爾是出身亂世的英雄,因此必定有符合時代背景的個性。馬奎斯說他貪戀女色,脾氣暴燥,講話沒分寸,動不動就說粗話罵人,可以縱容部下犯罪,對於敵人和反叛者卻心狠手辣、斬草除根等等,都是事實。在那個「非友即敵、是敵皆殺」的時代裡,玻利瓦爾如果不時時刻刻保持高度的鬥志,不去「征服」,可能連生存都有問題。甚至當他決定退出這一場無止境的鬥爭以後,敵人仍然沒有放過他。

《迷宮中的將軍》寫的是玻利瓦爾最落魄的那一段日子,馬奎斯對於病困交加、意志消沉的玻利瓦爾也纖毫畢露地描述,他筆下的玻利瓦爾不但不是神,簡直連正常人都不如,卻給了我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介紹,我終於見到玻利瓦爾了。而馬奎斯自己也認為,「雖然他被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卻還是比別人千方百計『兜售』的玻利瓦爾偉大得多」。

至於創作《迷宮中的將軍》的動機,馬奎斯曾說過,當初他想要介紹的只是馬格達萊納河,他對這條河太熟悉了,老早就想寫它的故事;後來才覺得,應該讓他熟悉的河和大家都熟悉的玻利瓦爾擺在一起。於是,馬奎斯把玻利瓦爾從紀念碑上請下來,再走一次馬格達萊納河。

雖然寫的是一位悲劇英雄的黃泉路,但是為了避免與玻利瓦爾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光輝形象衝突,馬奎斯從來都不進入玻利瓦爾的主觀世界,而是從其他人、甚至是馬格達萊納河的觀點,來看玻利瓦爾那一年究竟在想什麼。看來馬奎斯已經認定,像我這樣的好奇讀者,絕對是喜歡自己來體會玻利瓦爾最後一段人生的心路歷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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