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有一個傳統市場，在我家還沒蓋好之前就有了；它旁邊的巷子裡有一間家庭理髮店，30幾年前我剛搬來的時候就來理髮，老闆的兒子「明仔」還在坐學步車。
去年，我去買菜時看到理髮店的招牌拆了，店裡正在重新裝潢。附近的人說老闆養老去了，明仔要改開咖啡店。
沒搞錯吧？在菜市場旁邊賣咖啡！賣甘蔗汁還差不多。而且這一帶已經有好幾家咖啡店了，連鎖店、個體戶都有，還有麥當勞、Subway和四家便利超商，根本不愁喝不到咖啡，哪還需要多開一間咖啡店？
「顯然是沒做過市場調查，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衝動了。」我並沒有看不起明仔的意思，但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
今天遇到明仔，他邀我去嚐嚐他煮的咖啡。一進店門，我就感到親切，那是「二秦二林」時代的咖啡廳風格。然後他進吧檯拿出虹吸式咖啡壺（就是coffee syphon），問我想喝藍山、爪哇、曼特寧，還是？這可真是對味了！雖然我對於卡布奇諾、拿鐵、美式並不排斥，然而單品咖啡才是我記憶中的咖啡味道。
那時我還是菜鳥，前輩離職之前跟我說了這個故事──
他是神射手，臂力過人，用茶杯口粗的老藤做成硬弓，一箭可以貫穿石碑。那一年敵人來犯，他在百步之外箭無虛發，連斃敵將十餘人，保土有功，因此被朝廷封為將軍。
有人建議，在他的弓上雕刻花紋、鑲嵌寶石，以壯將軍聲威，他同意了；製成之後，他也非常滿意。
隔年敵人又來犯，他吩咐軍民不必緊張，照常生活，他就握弓搭箭站在城門口，當敵人進入射程時，他穩穩的拽滿了弓，卻聽到「啪」的一聲，弓斷了！
待他想通、是雕花破壞了弓的結構時，敵人已殺到面前……
我年輕時曾經有兩年多窮困的日子，因為礙於顏面，所以沒跟朋友開過口，也沒向父母伸過手，只知道一昧的強顏歡笑，一個便當分兩頓吃，撐一天算一天。
那時，他會邀我當陪客去吃吃喝喝，也因為他的部門走了一個人，他又推薦我去上班。有一次他奉命跟大老闆做工作簡報，他也把這個出頭露臉的機會讓給我了，還把資料準備齊全，大老闆就是這樣開始賞識我的。
他是我的患難之交，也對我有提攜之恩。但在同事和朋友的口中，他卻被說成城府深、野心大、心懷不軌。
不只一次有人告訴我：他邀我當陪客，是因為他愛慕那位主客、想追她，所以用我作幌子。他介紹我進公司，是因為他之前力單勢孤，想要擴充子弟兵。他讓我去跟大老闆做簡報，是因為他沒有把握，很怕當場出醜，所以才讓我去當擋箭牌。
我知道他們絕不是造謠，因為我從我們還是同學的時候已經認識他了，那時他就花心、就愛掌權、就是偽好人、就會踩著人往上爬，我都知道。但我有那麼多品學兼優的朋友，只有他在我窮困時伸出援手，他別有所圖也罷，畢竟我是因為有他才跨出來的。因此他們沒有動搖我，我也樂意助他一臂之力。
學弟約我喝咖啡敘舊，我們選了靠落地窗的座位，窗外有一位婦人經過時看見我，就推門進來了。
她：真巧欸，竟然會遇到你。
我：是啊，真是巧。
她：你今天出門怎麼沒帶Didi？
我：因為不知道狗能不能進咖啡店啊。
電視裡的「馬蓋先」是狀況處理專家。我見過一位「馬蓋先」，他也姓馬，我和他很熟。我認識馬哥的時候，他在陸戰隊當教育班長，士兵都服他，因為他只帶一把刺刀，就可以在野外生活好幾天了，而且吃的是熟食、睡的是暖窩；我也好愛聽他說他的野外求生經驗。
馬哥的父親賣燒餅，烤燒餅的爐子是汽油桶糊水泥做的，也是他們父子倆聯手完成的。當時馬哥還在讀小學，等到父親年老力衰、收了燒餅攤時，那個爐子依然堪用，馬哥也常用它烤雞烤魚烤餅乾給兒子吃。
我還看過馬哥的四聲道音響，那是他自己找零件回來組裝的。也曾經伙房裡加菜，做了一大盆什錦乾拌麵，弟兄們用筷子挾、用勺子撈，都滑溜溜的使不上力。於是有人提起：「西餐廳賣通心粉有專門的大夾子，一邊是叉、一邊是匙，現在有它就好了。」馬哥思索了一下，就用橡皮筋把叉子、湯匙捆在曬衣夾上，問題立刻迎刃而解，當場也無人不誇馬哥真是厲害。
部隊裡的車子若出了狀況，長官通常都會叫馬哥去看看，也通常都修好了；部隊裡的電器用品和廚房鍋爐，通常也都是如此這般處理就行了。因此，雖然沒聽說過馬哥會造汽車，可是也有人說：「把他送到庫房裡住個把月，未必造不出來喔？」
嫌惡馬哥的人，我只知道一個，就是他太太。只要有人當著她的面誇馬哥，她的火氣就上來了：「要不要來我家裡看看，什麼都是土法煉鋼的、克難的，把家裡搞得像叫化子窩一樣……還有，當年第一次約我就騎了一輛沒牌照的拼裝車來，還洋洋得意，果然被警察攔下來啦……」
這一道菜叫做「山高水長」，陸奶奶說是陸爺爺的家鄉菜，陸爺爺想家的時候，陸奶奶會做這一道菜為怹解鄉愁。陸伯伯也是從小吃這一道菜長大的，但因為他曾被魚刺卡喉嚨，所以這一道菜裡就不放魚了。
陸媽媽嫁進門以後，因為她不吃羊肉，所以這一道菜就用豬肉替代了羊肉；陸媽媽的兒子怕辣，所以這一道菜就去掉了辣味；她的女兒嫌黃豆有怪味，所以這一道菜就用豆腐替代了黃豆；陸爺爺也老了，所以這一道菜的肉塊又改成了肉絲，以免陸爺爺咬不動，還多加了醋，醋對老年人的筋骨好。
陸爺爺去世的時候，怹在大陸老家的弟弟帶著家人來奔喪，陸媽媽也在靈堂供奉了這一道菜。老家來的年輕人都笑了：「這哪是山高水長呀？四不像嘛，跟咱們家吃的根本是兩碼事兒。」
「山高水長」的演變史，陸爺爺的弟弟聽陸媽媽說過，於是怹也笑了：「這當然是山高水長呀！只不過你們在意的是菜式，我看重的卻是骨肉親情一脈傳承呢。」
我小時候曾經天真的以為，偷了家裡的錢，只要趕快買零食吃掉，爸媽在我身上搜不到錢，就不會打我了。
我沒料到的是，市場裡的商家認識我，也認識我爸媽，他們會跟我爸媽說：「你們是不是太寵孩子了？怎麼給他那麼多零用錢。」
於是我一直記得那一頓狠打，連鄰居長輩都不來勸了。
我更沒料到的是，現在竟然有已經成年的人仍然那麼天真，還不知道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今天聽到──
以前，婦女也要長年受日曬風吹、操勞工作的，只有豪門女眷養尊處優，長得白泡泡、幼咪咪；物以稀為貴，所以就有了「一白遮九醜」這句話。
現在不同了，眷養尊處的很多，長年受日曬風吹的很少，花點兒錢把自己漂白的更是大有人在；物以稀為貴，所以「一白遮九醜」想必就要改成「一黑遮九醜」了。
向來，我看時下流行的美感很不順眼，總覺得幾近離經叛道、顛覆正統，如今可以釋懷了。我終於能放下心結去欣賞新潮；至於我能不能見賢思齊？那要等到我又聽到了什麼之後再議。
她的父親是軍人，她出生的那一天，父親隨部隊移防金門，沒在醫院陪母親。母親生下她之後，因為血崩又被病菌感染，只撐了三天就走了；父親等到部隊都安頓好了才趕回來，母親已經過世一個星期了。
因為父親長年不在家，於是她從小就被寄養在鄰居的家裡。父親每次回來都會關心她的功課，可惜她的成績永遠吊車尾，卻只對唱歌跳舞感興趣，辜負了父親的期望，父親總是對她說：「抱錯了，妳一定不是我的女兒！」
長大後，她瞞著父親進入演藝界，也闖出了一點兒名氣。父親曾經有好幾年都不願意正眼看她，認為她拋頭露面敗壞了門風：「抱錯了，妳一定不是我的女兒！」
在歌廳秀正當紅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登台之前，她的助理說：「妳家裡打電話來，妳爸爸進醫院了！」她還是照樣上台載歌載舞、搞笑耍寶、打情罵俏。節目一完，她匆匆忙忙脫下禮服，連妝都沒卸就飛車奔去醫院。
一夜沒睡，清晨、天還矇矇亮，父親就撒手人寰了，她也開始辦理後事。傍晚她又回到歌廳，載歌載舞、搞笑耍寶、打情罵俏。節目一結束，她又匆匆忙忙脫下禮服，連妝都沒卸就飛車奔回家了。
我在故宮博物院遇見一群遊客，他們走到肉形石的前面就停下來了──
有人說：多美的五花肉啊！切塊加蘿蔔紅燒，好吃得很哪！
有人說：外行！蘿蔔哪比得上栗子？
有人說：更外行了，鹹魚燉肉才夠味。
有人說：真是胡說八道，一定沒吃過東坡肉。
服役的時候，羅哥是伙房採買，因為常去市場，就認識了菜販的女兒，也對這位女漢子一見傾心，於是女漢子變成了羅嫂；這個發展一點都不意外，羅哥向來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滴滴小娘兒們不來電，大家都知道的。
說羅嫂是女漢子，並非她沒有女人味兒，她是能力、魄力絲毫不讓鬚眉，而且什麼都能擋、什麼都能扛。羅哥的媽媽只對媳婦有一點不滿意，就是她坐下來就翹腿，而且還抖腳。羅嫂也知道婆婆嫌惡這個，所以總是刻意自制，只是稍一不留神就會忘記了。
那一年除夕，羅嫂忙了一天才把年夜飯準備好，她就趁著空檔歇一歇，果然又翹起腿來抖上了。不巧被婆婆看到，那一天怹是特別無法容忍：「又抖！又抖！大過年的觸霉頭。男抖窮、女抖賤，妳爸媽沒教過妳嗎？」
羅嫂說她爸媽真沒教過她這個，而且怹們兩老平常也是這樣的。婆婆又說：「妳爸媽怎麼樣，我管不著，但妳嫁過來就是我家的人了，我不准妳這麼沒家教！」
那一頓年夜飯，婆媳倆都是嘔著氣吃的。羅哥當然知道其中原委，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羅嫂坐下來會翹腿還抖腳，他剛認識她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從來都沒有嫌惡過她啊！
70歲的那一年，莊董事長決定退休了，把自己一手創立的公司交給兒子全權打理，自己就回鄉下老家種花蒔草、釣魚泡茶去了。
莊董事長只是私立高中畢業而已，兒子則有企管博士的學位，曾在商場上歷練過，因此他信心滿滿的接下了父親的託付，也立志將公司的規模更上層樓、業績再翻幾倍。
兒子接任董事長之後，不到三年，就把原本有聲有色的公司搞得千瘡百孔、烏煙瘴氣。他實在是沒有對策，想不出辦法了，只好低聲下氣的回去請教父親。
父親：我聽說他們都稱呼你莊董，對吧？
兒子：對啊，我是董事長嘛。
他和她從小就是鄰居，後來又一起來台北讀大學。大學畢業後，他去服兵役，她留在台北並找到了工作，等到他退伍時，她就把他介紹到自己服務的公司上班。
他們倆雖不是男女朋友，但都熟悉彼此的好惡，生活上的習慣也幾乎沒有牴觸。台北居、大不易，為了節省花費，所以他們合租了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成為室友了。
起初，他們是把日常開支的帳目分得一清二楚。漸漸的，就變成了各出一半；再漸漸的，又變成了誰剛好有錢、誰就先把賬單付掉。兩人都無異議。
公寓的附近有一家麵包店，打烊前，老闆會把沒賣完的麵包裝袋低價出售。通常都是一袋四個，克林姆、紅豆、菠蘿、蔥花各一，每袋只賣50元。他們會去買回來當作隔天的早餐，一人吃兩個，正好。
這四個麵包，他們倆都愛吃克林姆、紅豆，都不愛菠蘿、蔥花。起初，不論是他還是她先吃，總是把自己愛吃的吃掉，把不愛吃的留給對方，兩人都無異議；漸漸的，就變成了把不愛吃的吃掉，把愛吃的留給對方，兩人也都無異議。再漸漸的，竟變成了把愛吃、不愛吃的各吃一個，剩下的兩個留給對方。
這一家店，店的招牌是「牛肉麵」，人氣最旺的也是牛肉麵，曾經在牛肉麵比賽中得過獎的，每天賣出百八十碗絕不是問題。
店裡也賣餃子，我很愛吃，不僅個頭大，還有媽媽的味道。但我很少看到別的客人點餃子，因為他們總是被老闆的一句話就打消念頭了：「餃子每一份10個，不足10個不賣，而且至少要等20分鐘。」
若是遇到一桌人全都要吃餃子，老闆還會直接回絕：「對不起，餃子賣完了，吃別的吧。」
我對餃子的胃口好，再大個兒的餃子都可以吃得下10個，「要等20分鐘」也從來都沒有讓我改變過主意，因為我知道店裡的餃子是現擀現包現煮的，所以才會有媽媽的味道。
因為每次去都點餃子，所以我跟老闆也混熟了。他跟我說過，他最得意的其實就是餃子，餃子是他家傳的，牛肉麵只能算是半路出家，他也從來不吃別家賣的餃子。
那一年他還沒上幼稚園，超愛逛夜市逛菜市，看到彈珠台就一定要玩，而且一定要玩三次。攤主總共給了他三顆糖，他會含著一顆、雙手各握住一顆，這才肯離開。
花30元就讓他又能玩、又能吃、又能拿，開心滿意，我也樂得花點小錢。哄小孩子有時就是得這樣。
有一回可不是這樣了，他玩完第一次，攤主給了他一包菸，他的嘴就癟了，眼眶也泛淚了。玩完第二次，攤主給了他一顆糖，他總算露出一點兒笑意了。玩完第三次，攤主又給了他一包菸，他哭得全菜市都聽到了，他們或許以為我是拐小孩的。
攤主是聰明人，立刻收回那兩包菸，抓了一大把糖給他。於是果然奏效，雨過天晴、撥雲見日，他又開心滿意的離開了……
今年他40歲了，完全不記得曾經有過這檔子事，還說我又在編笑話尋他開心。
他和我同一個眷村，他的父母、我都認識，他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我也都很熟。我常常在過除夕時想到他。
他家的年夜飯，雖然大菜好料都要上桌，但也一定會有一鍋像羹像粥像菜滷像泡饃的東西。那一鍋的內容並非一成不變，味道卻始終都一樣，儘管全家沒有一個人愛吃，可是他的父親硬性規定每人都必須吃一碗。
我好幾次吃過年夜飯去找他玩，他都還沒有吃完那一碗。他的父親跟我說，童年時在老家度荒年、躲戰亂時，常吃這個；剛到台灣時，身上沒錢、軍中配給接應不上的日子也要吃這個。等到生活總算穩定下來了以後，才結了婚、有了這三個子女。不過他的父親從來都沒有盛一碗給我。
他大學畢業時，父親過世了，姊弟三人都跟母親商量，年夜飯時就免了那一鍋吧。母親不肯，因為除夕要祭祖，那一鍋能讓怹懷念老伴；但同意他們日後各自有了小家庭時，就可以免了那一鍋。
50歲那年，我又和他聯絡上了。我問他是否記得當年的那一鍋，他說不用記得，因為他家每年的年夜飯都要吃的。不過他也同意兒女日後各自有了小家庭時，就可以免了那一鍋……。我猜，那一鍋會一直傳下去的。
聊天時提到竹筒水槍，他也說了一個關於竹筒水槍的親身經歷，那是他小學三年級的事了。我就把他說的整理了一下，文中的「我」就是「他」──
那一天中午，小虎哥帶著他的嘍囉們玩球，卻把球扔進我家院子裡了。小虎哥竟然敢爬牆進來撿球，被我爸撞見，就打了他一頓，還把球沒收了。
隔天我看到小虎哥帶著嘍囉們玩竹筒水槍，我也趕緊找出我的竹筒水槍，想加入他們。小虎哥還懷恨在心呢，就把氣出在我身上了，不讓我加入。他也說，要玩？除非我的水槍能夠射得比他的遠。
他的水槍是用撲滿的竹筒做的，比我的粗一倍、也長一倍，我怎麼可能贏得過他呢？只好眼巴巴的看著他們開心的玩。毛弟看不下去，認為小虎哥實在是欺負人，就來幫我出主意了。
於是我們去找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劈開，先把竹節的橫瓣全都除掉，再拼起來綁緊，做成了一支跟我一樣高的水槍。裝滿水之後，我根本舉不起來，就跟毛弟一起扛著，去找小虎哥報仇了。
周伯伯昔日在我們的眷村裡經營理髮店，我從幼稚園到高中，歷經了光頭、三分頭、小平頭、大平頭，平均每兩週就要理一次髮，共計300多次吧，其中至少有200次都是周伯伯理的。
昨晚，周伯伯在夢中走了。
周伯伯好走，沒忘記帶著您的手推剪吧？我沒見過有誰像您那樣獨鍾手推剪的，您就帶著它一起作伴吧。
您到了那邊，或許還用得上手推剪；我也總有一天要去那邊，一定會再去請您幫我理髮的。
